3. 别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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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戴傩面的“神”大摇大摆从街中央走过,身上铜铃阵阵,好像领着常人看不见的思念悠悠过市。
众人纷纷避让,不住往神灵身上抛洒干花瓣。
阿洛商在小摊前站定,扫视木牌上奇丑无比的几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念道:“凉州花照野,摸骨断生死,一锭银一卦。”
一锭银是五两银子。大户人家小姐的月钱才二两,和打劫没差别。
奸商,绝对奸商。
阿洛商蹲下,身上环佩骨片相撞声音悦耳。他从下至上打量花照野,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带着侵略性极强的气场道:“天价啊,准吗。”
花照野今日没蒙眼,美目半闭,懒懒恹恹地靠近藤椅。她摇着手指,言笑逌然:“初次见面,不准不要钱。”
阿洛商拿不准她到底看不看得见,抽刀点在她喉前,毫无躲闪,只有额前发丝因风拂动。
马头弯刀削铁如泥,只要往前一送,花照野就能立刻归西,跪在长生天面前忏悔罪恶。可是她过于水灵的眼睛毫无神采地睁着,瞳仁因为几乎全盲的原因犹如凛冬深潭,无声,死寂。
阿洛商按下怀疑收刀,大肆打量起眼前人:花照野今日身着千岁绿的织金竹柏圆领袍,暗纹门襟单翻折露出红色内襟,腰间缀以玄色暗纹大带和花珠链抱腰,二郎腿一摇一晃,衣摆翻飞。
目光落在她腰间镶满宝石的烟斗上,阿洛商半晌没说话。直到花照野以为人走了,阿洛商才用脚尖踢踢她面前的破碗,打趣:“都几点了,还没开张。”
花照野浑身笼罩着颓丧的病气,没什么精神,耸耸肩:“没办法,我花半仙儿的卦太准,别听了不高兴。”
“别?”
“凉州话,可以理解为‘她’‘他’‘它’,还可以加个‘们’。”
阿洛商的眉毛瞬间剔得老高,压着火,按在马头弯刀的左手发凉:“看着不像凉州人。来凉州没多久吧?这么快就将凉州话说得这么利索?”
花照野只听夸奖部分,大幅度点头:“没办法,小生向来聪慧,一点就通。话说公子不会识人啊,小生当然是凉州人——凉州闲人。”
七年了,还是一张嘴就胡说八道没一句真话的调调。
阿洛商呼吸过力,眼前发黑,花照野却不知自己刚刚死了多少次,狡黠歪头:“客,不能光你套我的话,作为交换,算一卦,让我也知道你的过去嘛。”
阿洛商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在装可爱。
游街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路过的百姓时不时向花照野抛洒代表美好祝福的干花,打招呼:“花先生!”“小花将军!”
花照野会笑着颔首示意,优雅又矜贵。
洒落的干花,可能是海棠,粉的,白的,纷纷落在两人发丝肩头。
阿洛商垂着眼睫,没人能看清他极力压抑的汹涌情绪。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算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阿洛商没有拂去肩头鬓发上的粉白,沉思片刻,伸脚钩来交杌,随手抛一锭银入破碗,破碗在地上嘎啷嘎啷转数圈才颤抖着停下。
“摸骨?”说着,阿洛商攥起花照野手腕,虚放在自己头顶,轻声道:“请。”
花照野嘿嘿一笑,挥开阿洛商,仔细检查完银子后朝着远处呼喊一声:“孩儿们!”
话音未落,一群小叫花子蜂拥而至,七嘴八舌:“花花哥我想吃东街的饵饼!”
“花花哥我鞋子破了先给我买鞋子!”
“不行!先给我买被子!”
“别抢这次轮到我了!花花哥你说句话!”
花照野一副大人模样,拿腔:“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阿洛商一个头两个大:……
“你还是这么……”
“怎么?”花照野拍拍灰,笑道:“还是?”
“抱歉,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是这样……善良。”
“善良?”花照野像是听到什么新鲜词,奇道:“这词儿还能形容我?我可是坏人。”
阿洛商垂眸,眼睫落下一道纤长的阴影:“你这张脸看起来,很难联系上心狠的人。一定骗过不少人吧。”
花照野挑眉,深表反对:“准确来说,我是个好人。”
阿洛商嗤笑一声,花照野也不强求,右手抚在阿洛商额头,左手慢慢后摸,指尖搓捻着编入发辫的松石玛瑙,道:“勒燕人?”
阿洛商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带上一点鼻音:“只有召朝人才束发。凉州又聚集大量古羌人的后代和勒燕草原的遗民,古羌人好用金银编发,而我是玛瑙松石,自然是勒燕人。你若不盲,见我第一眼也能知道,我是勒燕人。”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花照野,话里话外都在质疑:还‘摸骨断生死’呢,你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我不瞎,只是畏光!天黑了或是凑近了还是能看到一点糊影的。”花照野也不恼,似乎天生对嘲讽迟钝,神秘一笑:“客,你等我说完嘛。”
花照野左手停在阿洛商后脑,右手下移,轻轻抚在他的眼窝、颧骨、高鼻、薄唇,硬朗的面部轮廓,继而捧着阿洛商额的脸颊,手指探向耳后。
啧啧,这脸,不用看就知道是仙子。
花照野撩唇浅笑,看上去十分认可阿洛商的容颜。
两人离得近之又近,仿佛与喧闹的游神队伍有道看不见的结界。花照野温软的鼻息轻轻落在阿洛商的嘴唇,有着微弱的荔枝香。
这香味太过熟悉,像是被厉鬼做了交易的艳尸,轻轻趴在他的肩膀上。
在花照野看不到的地方,阿洛商毫不掩饰饱含野性的侵略目光。
花照野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以为她漫不经心的时候,其实异常认真,很难分辨她哪点是演的,哪点是真的。
“喉结上的伤疤……你前妻心好狠啊。”
阿洛商呼吸稍顿,错愕道:“前妻?”
花照野嘿然一笑:“你和她还没完。”她的指尖点在阿洛商喉结,游走至锁骨转向肩臂最终停在右手。阿洛商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这姿势看上去暧昧不明,可她不带丝毫挑逗情欲,摩挲过每一根骨骼或掌纹,专注认真,时而露出悲悯的情绪,喃喃:“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这人的命格确实奇怪。年少失怙,四海为家,偏执,固执,杀业重。明明是帝王之相,但遇人不淑,被利物生生截断,丢了印玺,落了个“亡国之君”的下场。后得天相救,在仇家吃官粮,混得风生水起,最后成了乱天下的窃国者,却将到手的印玺再次交奉。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爹也没有妈,逃亡的姐姐、四处为质的他,好不容易长大,还被前妻噶了全家;卷土重来,万人之上,却要把前尘往事抛,以身报君恩。
花照野有些拿不准。除去耽于情爱把天下当儿戏的部分,有这样命格的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子。
这还是个勒燕人。
花照野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勒燕的王子,被她捡到了?
转念有一想:不可能啊,勒燕王子已经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怎么可能坐在她跟前儿算命?
直到阿洛商有些不耐烦地用膝盖顶顶花照野的大腿,花照野才回过神,斟酌道:“客,你背上冤魂太多,杀业太重。这几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很累吧?”
按理说讲到这,客人应该心防决堤开始吐露自己悲惨的童年时光,谁知阿洛商从齿缝中质问:“算到哪了,不觉得熟悉吗?”
花照野满脸迷惑:“熟悉?为什么会熟悉?你这么惨的,还是头一个。”
恰似惊雷劈中,阿洛商僵在原地:“别装。”
“啊?”花照野皱起眉头,收手:“你有点奇怪。”
“你不记得了。”阿洛商认真端详花照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天真中透露出一丝淡漠的神性——她这次不是假装。
“不可能。”阿洛商猛地站起,喃喃着失控后退,双眼干涩,抬首看到散落的干花在天地间旋转成嘲笑的鬼脸。他突然被浸在冰封的深海里了,气息告急,波涛汹涌,无法自救,无法立刻死去,只有寒冷和绝望在他耳旁私语。
“记得什么?客,我们不会认识吧?几年前我大病一场,忘了很多事。”
失忆?开什么玩笑。
阿洛商凝望花照野偏凤目的桃花眼,冷漠黑沉,如强光也无法照透的死水,他想从这双眼中窥得真心。
眼前这个人失去了记忆,不再是那个落魄、一心只为复仇的和亲公主争云飞。
她是花照野,是与天地对饮的凉州等闲人,是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是铲凶除恶的小花将军。
如春水桃花,倚风自笑。
阿洛商站不住,摸出一片红叶珐琅胸针攥在手中。锋利的边缘嵌进掌心,洇出血迹。他想起无数个夜晚,脖颈上的伤口溃烂,因高烧而神智不清,手指摩挲着珐琅胸针的表面不受控者地流泪,填不满又紧又空的心口。
他坐下捂着胸口费力吐纳,双目眩晕,绿色的眼眸中映照出高楼耸立间飞桥栏杆明暗相通,游神金闪闪的身影和漫天飞舞的花瓣化为幻影,低头只能看到花照野的嘴一张一合,兴致勃勃地算来算去。
阿洛商心生疑问:命这东西真的算得出吗?她早就知道两个人结局,知道燕云之战后勒燕的那场燎原大火吗?
阿洛商心中压抑长久暴虐即将井喷,他握拳收掌,额前青筋抽搐,强行压制下想要拧断花照野脖子的冲动。起身,交杌被他踢得后滑,道:“两处说错了。你算的不准。”
花照野正在兴头上,扑上来:“不可能,你桃花好有意思的……哎哎别走——我给你算算桃花!”她眼睛不好,和谁说话都是趴得特别近,像是只亲人的狐狸。
阿洛商莫名燃起怒火,向后仰身,拉来距离。
“放手。”
“我不!”
花照野前倾追上,几乎整个人都攀在阿洛商身上,煞有介事:“我收了你的钱,不给你算完,受业障反噬怎么办?”
“业障?”阿洛商撒开花照野,“呵,你还怕业障?”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座菩萨庙,我每天都去拜一拜。虽然没什么愿望,但我会祝菩萨姐姐身体健康。”花照野做西子捧心状,撅嘴:“想不到吧,我是有心的!”
阿洛商不敢苟同,平复情绪,整理衣袍,钩回被踢飞的交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下,一抬下巴:“继续。”
“喜怒无常。”花照野嘀咕一声,牵过阿洛商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滑动,明显感到阿洛商蜷缩了一下。花照野有些意外,道:“客,你的桃花真……刺激。”
阿洛商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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