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的剑,最初是当年的圣人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后来,他遁入北渊,历经命运跌宕,在翻覆的世情中有了新的领悟,终而创造出名动天下的“洪荒三剑”。

莫说三相,全盛时期的谢衍也不愿正面接他的剑式,可见其暴烈霸道。

山也倾塌,海也疯狂。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这就是“洪荒三剑”。

天地同伤!

“他要毁了主宗吗?”风飘凌神色凝重。

他握着剑,反而迟迟下不了决心,“难道,我们今日真要违背对师尊的诺言,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心里也清楚,渡劫境与尊者境存在天渊之差,绝非是简单堆人数就能匹敌。

殷无极虽说祭出“洪荒三剑”,前两剑,却像是大师兄给他们喂招,压根没动真格的。

何况,他们还欠着殷无极人情,只要魔君不是癫狂到神智尽失,六亲不认,他们顾忌往昔师门情谊,很难对这位“前大师兄”动杀心。

“白师兄,你的手受伤了。”

谢景行看向白相卿掌心翻卷的皮肉,“这伤久久不愈,奏琴曲必然走音。圣人曾在洞府留下方法,师弟不才,还请白师兄借琴一用。”

他声音温和妥帖,白相卿有种熟悉的恶寒感,解下古琴,迟疑:“你当真有把握?”

此琴长三尺有余,额宽六寸,尾宽约四寸,上古琴师师旷制式,通体漆黑,大流水纹,龙池上方刻行书,名曰:“太古遗音”。

当年,白相卿琴艺大成之时,圣人寻来凤栖梧桐为琴胎,千年冰蚕丝制琴弦,精雕细琢而成。

其音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触按即得浑厚正声,世间罕有匹敌者。

“试试就知道。”

谢景行双手接过琴身,“圣人在海外洞府之中,留下退魔曲十二阕。第十阕,是为‘渡魔’而谱。”

“我借你灵力,单纯奏一曲,的确不限制修为。可法宝有灵,如果出现反噬,你必须立刻停下。否则伤及根骨,你会断送修真之路。”白相卿忧悒道。

“在下清楚。”

谢景行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调试琴弦,动作熟练优雅。

白相卿顿时有数了:圣人之琴,对谢景行一点也不排斥,说明他不仅有琴艺,更有琴心。

琴艺易得,琴心难得。

得前者能做琴师,得后者能琴入道,为乐修大家。

他说不定真的能驾驭太古遗音。

谢景行沉心静气,低垂双目,眼中只有这一张琴。

白相卿观之片刻,忽的懂了什么,取出缠着红色穗子的玉箫,走入师门阵列,为他护法。

儒门三相护法,对手是魔君,顶了天的大阵仗。

谢景行凭借圣人境界与斫琴者身份,强压着渡劫法宝,拨弦时灵脉如针刺,极是难受。

他心想:“希望此曲结束,这具身体还能存在,不至于再挫骨扬灰一次。”

不多时,剑意形成狂乱风暴,结界正中央,是执剑的临世大魔,绯眸滔滔如血。

“景行师弟,你只有一次机会,在他还未出剑之时,试着唤醒他。若是不成,我等三人必须取下策。”

风飘凌长叹:“拼尽全力,杀了他!”

杀了魔道帝尊,谈何容易!

“也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心魔。”白相卿也多少知道些内情,面沉如水。

“当年,师尊穷尽一切手段,试图根治他的心魔,结果全都是失败。我们,如今又能做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倘若殷无极彻底疯了,化作血屠万里的邪魔,他们哪怕打定主意三换一,也是换不过的。

圣人留下手段,也是要他们保住性命,并未试图让他们与疯癫状态的殷无极正面对抗。

现在弃山奔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无涯剑意暴涨,魔气流入地脉,梅花林在烈火中化为齑粉,连微茫山脉都在动摇。

风飘凌衣袖被剑意割裂,身上血痕遍布,却维持结界,顶在最前面。

“若是还不行,相卿,游之,你二人先退。去长清洞府,尝试寻找道祖逍遥子!为兄断后。”

“要退你退,我可不退!”

沈游之扬声道:“这里是师门故地,师尊灵前。若是我们退了,风骨何在?故里何在?仁义何在?”

沈游之的诘问,让风飘凌一时无话。

白相卿抵住风飘凌的脊背,灌输灵气,维持结界。

他慨然笑道:“脚下是师门,身后是苍生。大魔临世,杀人盛野,世人都退得,唯有我们退不得!”

“哪怕赔上性命,也不能让他这样下山。”

他们相视而笑,放下龃龉,找回了当年志同道合的情谊。

生死危机之时,谢景行却感受不到紧迫。他垂衣御琴,心静如水,拨弦。

古人弹琴,疾风骤雨不弹,是怕风雨扰其心志,乱其正声。

哪怕烽烟遍野,他也如坐静室,视之为寻常。

殷无极单手握剑,摧寒剑光垂地,似在轻微鸣响。

好似和其悲声。

谢景行的声音微哑,且吟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天穹日月无光,琴音如滔滔江水,回响山中,如山海虚像。

“……住、住口,不准……”

殷无极好似被悲声触动。

他头疼欲裂,踉跄着,在疯狂中失去焦点的绯眸,忽然凝聚了神光。

乐声淙淙,谢景行声音嘶哑,手挥七弦,吟唱道: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剑意彷徨低徊,和其古乐府声。

“儿啼不窥家,哈,哈哈哈……哪怕稚儿啼了血,声声凄切,禹亦不归家?”

他清醒亦癫狂,“……不归家啊,你缘何不归家?”

谢景行指尖渗出血来,染红了天蚕丝的琴弦。十指连心。

他当然疼,灵脉疼,骨髓疼,连元神都在战栗。

但是这痛苦,比起生生碾灭他道体的天劫,并不算什么。

他连天劫都不畏惧,五百年徘徊都坚持住,死生视为等闲,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景行唇边不断溢出血,漆黑的眼眸却越来越亮,锐利又决绝的执念,促使他直面不断攀升的洪荒剑意。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不可再奏了,哪怕师弟有再好的根骨,也要因这一曲废尽心境——”

风飘凌似乎想上前阻止,白相卿却拦住他,“阻止不了,这一曲七情太锐利,若不想灵脉尽断,必须要奏完。”

谢景行眸光如同燃烧着幽火,浑然不顾修为天堑,竟是试图以琴音撼动魔道至尊。

殷无极的魔纹正在攀上侧脸,血腥妖异。这是心魔失控的征兆。

他被彻底激怒了,单手握住刺入大地的长剑,似乎下一刻,就会将蓄满魔气的无涯剑指向转世圣人。

“给我停下!”

“别以为本座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就自渡——前方是万丈深渊又如何!”

谢景行不肯停,也不能停。

鲜血从他苍白的唇瓣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沾染衣襟,濡满琴台。

最清寂,也最刚烈。

殷无极好似恫吓他,无涯剑赫然劈下,掀起狂浪的风。

谢景行望去,白衣端坐,竟然丝毫不动。

剑气两道劈开,谢景行背后山崖碎成齑粉,留下两道贯穿山石的剑痕。

他却端坐于剑气分野的正中央,安然无恙。

谢景行拿命去赌,赌他能够及时清醒。

此时,尘埃落定,他的唇边露出淡淡微笑。

赌赢了。

别崖不肯杀他。

“箜篌所悲竟不还。”

琴弦铮然一声,仿佛穿越时光的叹息。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殷无极褪去血污的绯眸,忽然映出归来的师尊白衣染血的模样。

谢景行灵脉枯竭,气若游丝。琴台溅满血迹。

“我、惹祸了,做错事了?”

他茫然地想着,刹那间被冻住,浑身的血液都要逆流。

噩梦的尽头是亮光,他的自我终于回笼,“……没控制住心魔,我都做了什么?”

谢景行撑着龙池凤沼,勉强支起身体,厉声怒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正如堕入一场漫长的大梦,殷无极终于醒来。

无涯剑落地,天地同悲的剑意烟消云散。

绯红魔纹褪去,魔君眼眸里的晦暗收敛,逐渐变回炽烈干净的红。

“也罢,是我输给你。”他发出一声长叹。

殷无极这一生,踽踽独行于永夜。唯有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他永远的烛照。

谢景行见他神智终于恢复清明,只来得及对他温柔一笑,就感觉全身剧痛,以手掩唇,却不断咳出心血。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俯身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下意识就想上前,把师尊揽到怀中,带回魔宫。可他还在颤抖失控的双手,让他如坠冰窟,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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