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玄武街。
一辆古朴而不失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回响。
春风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身着绯色官服的青年正襟危坐,面冠如玉,俊美无俦,一双桃花眼流转着冰冷疏离的光。
“活罗刹!”
沿街有眼尖的百姓认出青年身份,失声惊叫。
不多时,宁静的街道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咒骂汇成洪流,不绝如缕。
西京这些世家大族绵延数百年,根基颇深,就连皇帝亦要与几分薄面。可偏生冒出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棠舟,一上台便不留情面可着他们钱袋子戳。
陆棠舟不叫他们好过,他们自然也有的是法子,叫陆棠舟滚出西京城的地界。
无数烂菜叶与臭鸡蛋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精准地朝马车袭去。
正在驾车的初三驾轻就熟吹响口哨。
数道黑影齐刷刷从天而降,剑光疾闪,马车周遭瞬息之间架起一道气屏,生生将车马与这些秽污之物尽数阻隔开来。
而自始至终,车内的青年镇静且淡漠,像一只孤傲的鹤,遗世独立于震耳欲聋的喧嚣之外。
但商珞知道,陆棠舟并不似他呈现出来的那般无动于衷。那双桃花眼底若隐若现的血丝,便是最好的佐证。
那是金刚蛊发作的前兆。
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和初三一同坐在马车外边的原因。万一陆棠舟没抗住,当街发起病来,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倒霉鬼。
“咚”地一声,一个包子正中商珞脑门。
商珞拈起包子,有些纳罕地吸了吸鼻尖,也不知谁家这么奢侈,砸个人竟然用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微微用力一捻,坚硬的触感隔着包子皮传到指腹。
商珞长睫微垂,张嘴咬下一大口,将馅里边夹带的金属球不动声色藏于舌侧。
这是微雨阁特制的金属球,外壳坚硬可作暗器,内藏纸条可传消息。
一旁的初三见状,问道,“霜叶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问状似好奇,商珞却仍是捕捉到,初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警觉。
商珞心下冷笑,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先前她便思忖,凭陆棠舟这份心计,怎么也不至于叫陆秉谦架空了去,现下果真,还未等她开始排查,陆棠舟的左膀右臂便先自己跳了出来。
“在鬼市抄书耽搁了些时辰,尚未来得及用膳,正饿得慌,”少女眉眼弯弯,举起包子,“没成想天上竟掉下来个现成的包子。”
“霜叶姑娘,你这心未免也太大了些,”这番说辞显然不足以叫初三放下戒备,“如今想要少爷性命的人多得是,你难道就不怕里边有毒?”
“毒?”
商珞似是被吓着般定在当场,紧接着花容失色地将包子拿开。
好一会未觉有甚异状,才长舒出口气来,嗔怪道,“初三哥,这好端端的,你可吓死我了。”
商珞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起了作弄的心思,“我就说嘛,谁这么缺德,连馊包子也不放过。”
“馊……馊的?”这回换初三变了脸色。
馊包子吃得这般怡然自得的,他还是头一个见。
“馊的怎么了?”
商珞又不紧不慢咬下一口,“初三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这在乡下,要是遇上个天灾荒年的,人吃人都不稀奇,只管有口吃的填饱肚子就成,馊不馊的,又有什么打紧。”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陆棠舟自认一生不算幸运,却至少不曾为吃穿发过愁。商珞口中所言,他光只是想想胃中便直泛恶心,也不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
车帘阻隔下少女精致削瘦的侧颜若隐若现,眉目间颇有一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1]的从容。
陆棠舟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竟莫名宁静下来。
唇角忍不住泛起笑意,不管被埋在什么样的土壤,她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养分,顽强生长。
“好了初三哥,逗你玩的。”
见初三面露迫窘,商珞方懒洋洋说道,“今儿走了大运,捡到的是个新鲜的肉包子。”
说着,商珞将余下半边包子递到初三跟前,“初三哥,我瞧你驾车也辛苦一路了,要不要吃一口填填肚子?”
她越是小心翼翼遮遮掩掩,便越做实了这包子里头有鬼;反之,她越是松弛,越是坦荡,才越能瓦解这主仆二人的疑心。
“不、不了,”
初三连连摆手,“霜叶姑娘,你自己吃吧。”
******
深夜,如意茶馆。
“属下参见阁主。”
“如今想要见上你一面,可当真是不容易呐。”
独孤靖呷了口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桌面。
商珞骤觉肩头压上一股无形力道,随着独孤靖手指敲击的节奏时强时弱。
下意识运功相抗,可惜商珞的身手在同辈中虽说佼佼,在独孤靖这位前辈面前却只能算班门弄斧。“咚”地一声,商珞双膝与青石板地直直相撞。
钻心疼痛深入骨髓,商珞眉心下意识一跳,牙关紧咬,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阁主息怒。”
“说说罢,你每日跟在陆棠舟身边,都忙些什么?”
独孤靖垂目睥睨,仍旧状似随意地敲打着桌面。
商珞只觉一块巨石压在肩背,连腰也直不起来。
商珞双拳捏紧,暗自运气,令自己的脊背维持绷直,然而她与独孤靖内力差距终究过于悬殊,不多时便觉筋疲力尽,额间冒出硕大汗珠。
面上,商珞却依旧倔强地维持着惯常淡漠的神色,将遇袭后遇钟离雁搭救,鬼市偶遇陈文选诸事挑拣着汇报了一些。
“陈文选那老东西,命可真够硬的,”独孤靖眸中闪过阴鸷,“当年本座刺瞎他双目,更是亲自将其推下山崖,没成想他竟还能存活于世。”
商珞虽不喜陈文选,听罢亦不免悚然。好在为免节外生枝,她并未将拜师陈文选一事抖落出来。
“你方才说,陈文选将当年的《鱼鳞图册》交给了陆棠舟?”
“是,”商珞应道,“属下亲眼所见。”
“那这册子现在何处?”
“户部衙门。”
商珞笃定道,“从鬼市出来后,陆棠舟只在寓所与衙门二处往返流连,属下曾趁其办公之时在寓所搜查,并无所获,既然不在寓所,那便只有可能在户部衙门。”
独孤靖沉吟片刻,唤道:“鹞鹰。”
何掌柜应声走上前来,抱拳问道:“不知阁主有何吩咐?”
“明晚你带一队人马,去户部衙门搜寻《鱼鳞图册》……”
“不可!”商珞脱口阻止。
若是如此,陆棠舟势必会知晓,她已知道书房藏着的《鱼鳞图册》为假冒。
商珞强行运功抗衡独孤靖内力施压,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番骤然分神,彻底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哇”地一声,商珞吐出一大口鲜血。
独孤靖略感意外地睨了商珞一眼。
商珞双手撑着地,粗喘数口气后以袖拭去嘴角血迹,说话却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户部衙门并非陆棠舟的地盘,陆棠舟却胆敢将图册藏于此处,若非藏匿之地及其隐秘,便是守卫及其严密。”
“陆棠舟武功如何,阁主在松年县想必已有见识。阁主难道以为,仅凭鹞鹰一行人,便能从陆棠舟手中夺得《鱼鳞图册》?不仅拿不到,只怕还会打草惊蛇。”
提及松年县,独孤靖拳头拢紧,眸光难抑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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