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长烟一空(四十二)
绮罗生梳洗穿戴整齐后从浴间走出,卧榻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存在,睁开了眼睛。他轻轻的叩响隔扇,欢如梦躺在碧纱橱的榻上向他看过来。
两人隔着一层纱幔对视。
绮罗生抬脚越过隔扇坐在了榻边,望着女子苍白的脸色,他低下身,张开了双臂:
“既是医者,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欢如梦搂着他的脖子抱了上来:
“你会怪我吗,你会觉得我过分吗?”
“怎么会呢?”绮罗生叹息。欢如梦或许情绪过激了点,她是有行事不妥当之处,那又怎样呢?
小妹是为了我。绮罗生心想,她是为了给我出这口气,唯独我绮罗生没资格评判她的做法。
北狗做初一,别怪小妹做十五。
若不是北狗阻拦,他怎么会来不及支援,一留衣又怎么会遭遇生死之劫。若无小妹相助,他就永远失去一留衣这个兄弟了。
绮罗生苦笑,他竟也迁怒了。原来他心里到底还是有怨气的。
“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不敌他,劳累你为我担忧、为我奔波。”
欢如梦把头枕在绮罗生的肩膀,嗅着他身上牡丹花的香气,花香中带着湿润的水汽飘散在鼻尖。陷入他的怀抱,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柔的花海。
绮罗生轻轻抚摸女子乌黑的长发,听见她说:
“听说你收了一个女孩做徒弟,怎么没把人安顿下来?”
哦,是恶骨吧……说起来她们还没有见过面。
绮罗生恍然。
他偏过头,唇畔贴在她的耳边:
“悄悄告诉你,收徒之前我就把这里封了,我不叫她知道,这里是独留给你的,我不愿让旁人动你的房间。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他的嗓音如涓涓细流般恬淡温润,说话间,连浅淡的呼吸声都听得极清晰。
他一直在漂泊,却想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
欢如梦收紧了双臂,闭上眼把脸埋在了绮罗生的颈窝。就好像惊蛰过后出来晒太阳的蛇一样,短暂的感受下他所散发出的人性光辉……
呵,怎么可能。
她已经戒掉无用的情绪了,不过是爱演罢了。她就是个表演型人格。爱意若是十分满,虽然只有一分的喜欢,但她可以表现出十二分。她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你在偏袒我吗?”
欢如梦头脑无比冷静,暗示诱导着发问。
绮罗生慢慢的、轻柔地拍抚她的背。“你是我的妹妹,我不偏袒你,又要偏袒谁呢?”
她睁开眼: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朵牡丹花,吾之莳花手杖至今空空如也,不见芳菲。”
绮罗生闻言,忍俊不禁。欢如梦哼了一声:
“笑话我啊?”
“哪有,只是觉得你很可爱。”绮罗生牵起她的手:“来吧,愚兄精心培育了几株牡丹,诚邀贤妹光临赏鉴。”
一留衣是个人格健全的人。
这是褒义上的夸奖,他是一个很适合维持长久情感关系的人选,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
“我说我是从坟里自己蹦起来的,你信吗?”
一留衣挠了挠头。
意琦行闻言,毫不犹豫道:
“我信。”
一留衣战术后仰:
“不是吧,这你都信?”
意琦行道:
“只要能让你回来,我都相信。”
一留衣强压着心底的酸涩,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我确实是从坟里蹦出来的,如梦她恰好来给我上坟,是她把我带回去医治的。”
意琦行眼神闪烁,并不言语。
“安啦那时候我确实是死翘翘了,所以别自责啊。”一留衣拿出一枚黑色棋子:“喏,就是这个小东西保了我最后一口气。”
“这是……”意琦行回想起欢如梦离开叫唤渊薮时的场景。
【欢如梦,你在做什么?】
女子回身看来,烙印在石壁上的棋盘上纵横线微微发亮,天元处有一枚白子。
【嗯……一个简单的小术法。】
她说着把白子从棋盘正中央取下,信手掷于半空之中,棋子悬停。
以白子为中心,展开一张空白的棋盘。
【作用嘛,就是可以随时随地的下棋喽。】
她无奈笑道。
意琦行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先行:【另一边下棋的人是一留衣。】
【是啊。看来我这个棋友也算是投了他的眼缘了吧。】
“是欢如梦的术法。”
“对喽。看来你对她的关注也不少哦。”
“恰好看到罢了。”
一留衣歪头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意琦行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
他回过头,看到欢如梦和绮罗生一起走来。
“把手伸出来吧,我给你把一下脉。”
“小伤,无碍。”
“我需要诊断你体内是否有未清除的残毒。”
欢如梦对意琦行说道。
一留衣望着她的眼神蓦地柔软了下来。
他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欢如梦这个姑娘其实很有君子风度。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敌人,仍能够就事论事、口不出恶言,没有去做伤害意琦行的事情。
越是了解,越发觉得她真的很美好。既令人心疼,又令人敬佩。
【系统002:哦~又爱了是吧~】
“那就,有劳你了。”
意琦行说着递出手腕,内侧朝上。欢如梦指腹搭在他的脉门,意琦行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就在欢如梦面露不解之时,众人皆见欢如梦一截手指惊现雾化之状。
“时间到了。”
最光阴忽然道。
“什么时间到了。”绮罗生一双紫眸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平静笑意,变得格外严肃摄人。他静静的逼视着北狗,索要一个答案。
“你该回去了。”
兽形骨骸划过少年的掌心,刀身开裂处吸收鲜血恢复原状。最光阴甩了一下兽骨刀,骨刀化作一束白狗毛,“再不回去,不但这具化体会消散,你的本我也会受到创伤。”
欢如梦只苦笑一声,眉目低垂。他们看不清她的眸底神色。
“化体?”她喃喃自语:“原来我是个……化体。怪不得……六亲缘浅,六亲缘浅……我本就是个无根之人。”
天不生无根之木,人无精气神不活。
欢如梦支撑不住身体往后一倾,一留衣赶紧上前去将她扶住,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旁边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欢如梦站稳后,迎上了意琦行的双眼。
剑者的眼眸冰冷狭长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意琦行的视线淡淡扫过北狗,蓝眸微微一眯,绽出锋利的寒芒。
“欢如梦,你永远是武道七修的一员,是我意琦行的兄弟。”
她愣怔了半晌:
“谈谈吧意琦行,我们谈谈吧。”
意琦行缓缓松回手:
“好。”
两人沿着飘血孤岛的海岸线走,海浪潮涌,云际溶于海面,时间慢慢的流过,欢如梦突然仰头闭了闭眼长叹了口气。
“妖绘天华是被策梦候设计谋杀,血傀师杀害了律己秋,挑起奇花八部与武道七修之间的矛盾,策梦侯则趁机谋利集齐了八部秘笈。奇花八部之人连连遇害,便是他与血傀师在背后合谋。”
海风湿润又安静,把她鬓角的头发吹的飘起。风光幽暗,高涨的潮水抹去足迹,海浪如同亿万条飞鱼向岸边奔涌而来。
意琦行却道:
“不想原谅,就不要逼自己去原谅。你有善良,也该有锋芒。妖绘天华是我亲手所杀,意琦行当负全责。”
是他失去冷静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愧疚了是吗?觉得对不住我了是吗?那就对了。我就是在道德绑架你。欢如梦心道,只要你没良心我这点道行完全不够看。谁让我这人欺软怕硬,就喜欢祸害有良心的呢?
意琦行低下头:
“我该感谢你,是你不计前嫌伸出援手。多谢你救下我,救下绮罗生和一留衣,帮我保住了御宇天骄的性命。”
欢如梦眺望远处,道: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更多的离别了。”
她顿了顿,问:“意琦行,你在开解我吗?可是你对我说的话,我或许以后不会记得了。”
意琦行道:
“只要当下的你能得到安慰,哪怕只是一丝也好,那就是有意义的。”
欢如梦哑然。
他继续道:
“如果你觉得,一直都很在乎的人和事突然之间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或者突然就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不妨想想当初为什么要做。”
意琦行说话的同时也在反思、重新审视自己。
他意识到问题出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从他被仇恨冲昏头脑杀了妖绘天华开始,就陷入一种恶性循环。
妖绘天华的死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这是意琦行始料未及的。
这让意琦行无比懊恼,可当时间慢慢淡化挫败感后,那时的他又不以为然了,觉得不就是一个妖绘天华吗?
妖绘天华竟然是绮罗生的好友、欢如梦的师父?从前没了解过同修的人际关系,大不了下次多注意点就好了。
他已经不追究四惊鸿的排名了,也听绮罗生的话与奇花八部停战了,还想怎么样?
这种轻描淡写的反思深深毒害着他,无形中让意琦行变得浮躁浅薄,无法正常审视该如何正确处理事情。
这种恶性循环是让人难以察觉的,因为它让他通过忽视从而摆脱掉了罪恶感——着眼现在就好,别的都无须多想。
对一切轻微之事的不重视,让意琦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痛。
昔日他对奇花八部不屑一顾,恰恰是奇花八部的异术成为了意琦行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救了他的性命、他兄弟的性命。
他盲目地轻视他人,高估自己。盲目地惴惴不安改变自己,盲目地轻言放弃,迷失自己……
当无法承受的代价唤醒最深层次的懊悔时,他才猛然顿悟。同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律己秋的死与妖绘天华无关。
妖绘天华也是受害者。
这件事他的做法不合理,他是在迁怒,他是在持强凌弱,非正人君子之为也,有违侠义。
意琦行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大刀阔斧地,痛快淋漓地割去人性极端中的痼疾。
他在向自我挥剑。
挥剑砍向那些刻薄狂妄的自我、卑劣浅薄的自我、恣睢自大的自我。
“人,最难做到的,就是正确地认识自己。 ”
欢如梦道。
意琦行剑心之意通明之际,却突发异状。剑者眸光沉沉,如幽深的冷潭一样看不透彻,那种凌厉骇人的气势甚至比起从前更甚。
“你怎么了?”欢如梦作势要去扶他,意琦行直面迎上她的双眼,眼眸顿时一缓。
他面色平静的摆了摆手。“无事。”
意琦行不说,欢如梦就不追问。想也知道估计是天之厉的意识在作怪。不与她说,不过是因为欢如梦这具“化身”要“回归”了。
【一留衣:我离开之后她的负担会减轻吗?】
【系统002:那是自然,你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间点的人。你也发现了吧,维持你的时间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因为你是存在于过去的人。你们的相遇,是一次时空交错的错轨。】
一留衣沉默许久。
忽然抬起眸,凝视着远处身着红衣的美丽身影。
一留衣的唇角弯起一抹笑意。
过去与未来相遇,时光交叉相错。这听起来挺浪漫的不是吗?他是否可以认为,他们的邂逅是一种宿命。本以为格格不入,谁知是相见恨晚。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留衣: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一见如故。心里忍不住的喜欢。】
【系统002:她确实美丽。】呸,恋爱脑僵尸都不吃。
系统随意的应付了一句,没想到却是打开了一留衣的话匣子。
【一留衣: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并非在外貌上。】
【一留衣:如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跟人的相貌完全没有关系。】
【一留衣:安静,在静处中绽放光芒。她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人,身上自然流淌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只要见了一眼,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神秘灵性气息所吸引。她的能量气场很特殊,似乎能够与自然和谐共存……】
【一留衣:她让人想要不由自主的靠近,即使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的阳光和温暖,但哪怕不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不会觉得氛围尴尬。她很好学,眼神中常常充满好奇心和思考……】
【一留衣:你怎么不说话?】
系统002心道,唉,今日份的小作文又开始了,这才见识了多少啊,都钓成翘嘴了。
【系统002:我听你说就够了,反正你也不需要我插嘴。你只是想夸你的心上人罢了。】
【一留衣:嘿嘿,你知道就好。】
【系统002:……】嘿嘿你个头啊!活该你被迷成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总之你不必为难,你觉得我们怎么相处舒服,那就怎么相处。
这是一留衣曾对欢如梦说过的话。
因为他清楚的认识到,欢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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