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妹听闻村子里的事,有些受惊,在下让她先睡下了。”
听到裴牵机这么说的时候,宣今昭意识到他和二小姐说话的语调是一样的。
“无事,我也正好有事和二公子聊。”宣今昭说道。
裴牵机投来一个“是么”的眼神,他坐上榻时,单手提起前裾的动作也和二小姐很像。
而宣今昭认为这不是偶然,似乎也不出于兄妹之间的心有灵犀,只不过她的猜测太离奇,所以一时没有说出来。
“二公子知我身份?”宣今昭问道。
这话乍然一听十分突兀,甚至有些自大的意味,裴牵机却神色如常,伸手挪开面前桌案上的书简,斟了一杯酒给宣今昭,他道:“是,殿下是含章亲王。”
那他是否知道自己才是和陈家有婚约的人,宣今昭不敢确定,只是她女扮男装,倒让莲子和后来那位女子都误会了,一个赶着一个上来用对付男人的手段对付她。
宣今昭手掌压在剑柄上,若是这位二公子看破她的身份,那便可惜这座毓秀的所在了。
“陈却公子,殿下打算怎么处治?”裴牵机转开话题,“如果殿下一直将他捏在手里,陈家或许会一直派人来袭击。”
宣今昭迟疑片刻,总觉得他这话里带着一种帮人拿主意的亲切,可在宣今昭心里,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
宣今昭道:“这次有人去报信,想必陈家会明白我的态度。”
裴牵机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他浅饮了一口,道:“殿下心里知道,他们若真的明白,一年前就不会和朝中那些戴蝉珥貂之徒沆瀣一气,逼迫您去昭都了。”
宣今昭看了他一眼,她发觉此人当真每一句都切中她当前所思所想,而且的确透露一种站在她立场上考虑的熟稔,并非她错认。
宣今昭有些忍俊不禁,拿起酒杯来,看似无意道:“二公子远在江淮,天下之事犹在胸中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与裴牵机面前似乎隔着一道似有若无的帘幕,虽然宣今昭更愿意斩钉截铁地说明目的、做出决断,而此时面对他,却有些情不自禁迁就于他,不免做烟笼雾罩的机锋。
就好像是古诗中的心照不宣的典故,又好像是找到了世间唯一一个和自己做游戏的孩子。
若她没有猜错,接下来这位二公子也不会说什么天下之事,而是——
“这是在下私藏的百媚生,请殿下品尝。”
哦,酒,谈酒。含章王想到。
隔着清酒里飘扬起的馥郁的云雾和青天香的烟气,宣今昭打量裴牵机,如同打量一个圆满的蚌,寻思要从哪里把他撬开,而裴牵机只是朝她笑了笑。
宣今昭放了酒盏,道:“酒香浓郁,柔婉缠绵。美人倚山风,一笑百媚生。果然值得私藏。”
裴牵机的眼也隔着山风,萦着水气,他道:“殿下谬赞,想必宫中美酒千斛,如此乡野俗物,恐怕……配不上殿下私藏。”
先帝爱酒,宫中的确是美酒如云,若是又逢含章王进宫一趟,自然要与先帝对饮,却不能尽兴,毕竟皇宫中豺狼虎豹,竟比这深山中还要凶残百倍。
“唔,和宫中陈酿相比自然是——”宣今昭正这么说,却接到裴牵机含怨的目光,嘴边的话打了个圈。
宣今昭难得改口道,“——颇有山野间的野趣,宫中琼露易得,美人亲奉却实属难得。”
说来不知为何,宣今昭拿不准裴牵机是否能确定她是女儿身。可是同他对望时,却总能微妙地察觉到裴牵机眼波中传递的一种既像对待知音、又像对待情人一般的怨气。
在宣今昭看来,这种怨气并不寻常,却很有意思。
难道男人之间就是如此吗?
扮演男人许多年的宣今昭没在别的男人处找到这种怨气,也没看到过别的男人像裴牵机这样与她相处——就算是断袖也不。
宣今昭思前想后,却只找到一种类似的情形,那种“怨灵修之浩荡兮”的譬喻,名士有志难伸,倒常以怨女自比。
她便抛开什么百媚生,道:“……前日夜里,本王在这里,听到了一曲《东门行》。”
裴牵机笑了笑,解释道:“在下年少时游访名山大川,在回南山听闻词曲,觉得有些缘分,便擅自记了下来。”
他口中虽然这样说,语调温和,好像是竖篴里徐徐喷吐出的乐声,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说着另一番话。
看着他,宣今昭似乎又想起他的“妹妹”来,他们俩真的很像,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且那种略带谴责的、含怨的眼神和稍稍侧目的姿态并没有因为他是男子而有所改变。
这像是一种看着故人的目光。
宣今昭明明看明白了这点,却也没有多言——她若有所思,闷了一杯酒。
这酒虽则甜香沁人,但是三杯下肚,宣今昭便感到自己微醺,忍了又忍,和这位疑云重重的二公子四目相对,见他还是一副好似懵懵懂懂的神情。
宣今昭干脆就砰地一声放下酒杯,问道:“二公子,你该不会是出身江陵裴氏吧?”
她的确早该猜到的,只不过身边群芳环绕、各有千秋,这村子像是什么仙境一般,倒让她忘掉自己还在江陵。
而江陵裴氏,则是这一隅盘据的氏族,多出文官谋士,早年官拜三公,在昭都势力错结,权倾朝野。
宣今昭早就看出裴氏的野心,也对。
——群雄逐鹿,天子之阶近在眼前,似乎向前一步就能将这皇位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谁又能不心动呢?
裴牵机的扳指还没有取下来,他用食指拨弄着那只扳指,让它绕着拇指打转,他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他没想到含章王会这么快猜中并且道破他的身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宣今昭却突然笑起来,她揶揄道:
“就说深山中好一处钟灵之地,再加上我最近几日的所见所闻,难不成你们裴家的人都是狐狸变的?”
裴牵机惊讶于她的敏锐,然而好像宣今昭具有这种揭穿谎言的本事又显得理所当然。
他斟酌片刻,而后垂下眼睛,道:“……不过是因为朝野动荡,沐猴而冠者虽然位高,心里却卑弱,不得以幽山清溪作为立世之地罢了。”
宣今昭听出他这话里的高傲来,她不禁想到他的乐声,分明那夜他的竖篴声中可以听见他的心。
可是现在这颗比金子还珍贵的心突然披上了一层“裴氏”的外衣。宣今昭感到茫然又可气,她一挑眼,道:“裴公子身为裴氏的子弟,吹奏《东门行》,不觉得自己假仁假义吗?”
酒气蒸得人筋骨酥软,她的目光却像是今日被他架在弓上洞穿铁甲的那支长箭,直指面门。
裴牵机抬起头来看她,他轻蹙着眉头,仿佛因为这样尖锐的质问而伤心。
宣今昭面对这样的目光,一时也不免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但是不说出来,这些话又都如鲠在喉。
她本来就是为了寻访这乐声的主人才逗留在此,没想到遇到的竟然是裴氏的公子。
“难道位尊者怜悯百姓就全是虚伪矫情、违反本心?反而窃弄威权、搜刮自肥才是理所应当?”裴牵机问道。
宣今昭沉默地看着他。
“那殿下你呢?”裴牵机轻声说道,“你的身份比我更加尊贵,你又是为什么养成了这样一副怜贫惜弱、傲上悯下的性情?”
宣今昭再次感觉到他口吻中的熟稔,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同时也被这位看似陌生的二公子注视着。
他的神情不像是在看刚刚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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