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雨止了。
河道衙门一众官员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勉强平了民怨。
暮时,程遇到御前回话:“雨势一止,水三五日便能退了,漉阳的流民臣已命人妥善安置,冲毁的堤坝也着手修葺了。”
天子不轻不重地应了声,一盏赤霓羹用过一口便搁下了,何显意躬身递了帕子上去。
这是嘉渭一带的名菜,主料是新鲜的礼云子,十斤蟛蜞只得一两,一年又只产一两个月,金贵得厉害,做法繁杂,城内酒肆卖几十两银也是寻常。
帕子被掷到案上,天子抬眼睨着程遇,声调平和得诡异:“水匪啸聚江上四处劫掠,去岁拨银百万筑的河堤一冲即毁,眼下此些微末小事,朕还该夸你吗?”
程遇一慌,急忙叩首:“臣罪丘山!百死难赎!”
天子冷眼瞧他:“朕不撤你的职不是不降罪,是许你将功折罪。嘉渭若仍是如此乱象,这封疆大吏,你便也做到头了。”
程遇后脊一层冷汗,忙俯首道:“臣谨记陛下训示。”
抬眼觑见天子摆手,他心头一松,从地上爬起来:“臣告退。”提着袍角正欲却行退下,却又闻天子开口——
“还有那神龟,既是天生地育的神物,就不该困在一隅,放归虞江吧。”
他怔了怔,忙恭声答是。
雨虽止了,云却未散,浅灰的云层薄厚不均地铺了满天,像没絮匀的旧棉被,偶有一隙天光漏下。
程遇又穿过回廊院落,到了一间水榭前,先是躬身揖了下去:“下官拜谢顾相大恩。”说着撩袍便要跪倒。
“中丞言重了。”顾循歪身倚在一张梨木圈椅内,往身旁看了一眼,鸣璋快步上前将人搀住了。
程遇又自袖底取了两张地契来,双手托着:“这是仪州城内的两处园子,虽不比此园宽敞,但胜在精巧绝伦、独具匠心,万望顾相不弃。”
一旁小几摆了新摘的葡萄,顾循指尖托着一粒仔细剥着,并不回望,只缓声道:“这如何使得。”
“该当的,该当的,”程遇连忙扯着嘴角笑说,“若无顾相斡旋,下官哪还有站在此处回话的福分。”
顾循笑了,鸣璋遂将那契书收了起来。
顾循将剥好的葡萄递去,悠悠道:“中丞为嘉渭日夜忧劳,天灾难料,陛下又岂会不体恤。”
程遇愕一瞬,接过来囫囵吞了:“下官汗颜,此次若非顾相当机立断,嘉渭恐早已生灵涂炭。”
顾循哼笑一声,神色淡漠:“漉阳成一片泽国,百姓伤亡无算,听闻民怨沸腾。”
程遇低着眉道:“是小民不识大体。”
顾循侧首看他半晌,不置可否:“省里事务繁杂,某便不留中丞闲话了。”
程遇旁的话也不便说了,只得一揖退下了。
天色阴沉,鳞次青瓦被雨洗过遥望莹亮润泽,顾循漫望着湖面若有所思,良久,忽轻声开口:“往彦州去一封信。”
* * *
南下一行,遇这许多事端,天子心情实在灰恶,未过几日,便命回京了。
御舟依旧经由虞江北上,再经陆路回京,近一个月的光景方回了益阳城。
晏云晚甫一入都察院衙署,便见一众御史围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慷慨,义愤不已。
一名御史望见她,拨开众人近前,高声道:“晏大人随圣驾南下,嘉渭如何情状最是清楚,虞江大决,无奈泄洪,顾循独断专行,不等百姓迁离便下令决堤,致十余万百姓葬身滔天洪水之中,如此罪业旷古未有!其刚愎暴戾、轻忽人命,岂堪首辅之职?”
“我等欲联名上疏弹劾,晏大人参他不参!”
晏云晚静静立在原地,往案上望一眼,果见摊开的一道折子上有几十位御史的署名。
她垂了眼皮漠声道:“晏某随圣驾南下,嘉渭如何情状最是清楚,彼时虞江大决,情势危急,漉阳百姓死守堤坝不肯迁离,顾大人权宜之下下令决堤,所谓刚愎暴戾、轻忽人命——”她缓缓抬眼望向那御史,扬了唇似笑非笑,“言重了吧。”
她参过他贪贿徇私,参过他党同伐异,也参过他弄权欺君,可唯独此事,她认同他的决断。
今日诸多御史联名上疏,分明是有人授意。
未等那御史开口,旁侧便有人冷嘲热讽:“晏大人莫不是见顾党势大,起了攀附之心,何以如此为其说话。”
晏云晚侧首,望清了是副都御史周壑,想起其前段时日纵豪奴当街伤人的风波来,心头忽就腻烦得厉害。
什么圣人训诲立心立命,什么纠劾百司诤谏君王,什么言之凿凿的苍生社稷,还不是争权夺利的一把刀,大梁督察百官的御史尚如此立身,其他上下官吏又当如何蝇营狗苟。
“诸位既如此认定,大可一并上疏参劾,晏某无话可说。”她冷冷环望一周,拂袖去了。
宫门外,恰遇上了萧清逸驰马归来。
日光下少年一袭玄色劲装,意气风发,见了她不由一笑,翻身跃下,马鞭随手丢与侍从,快步近前:“晚姐姐一路安好?”
晏云晚心底微叹,低眉一揖:“谢殿下垂问,一路顺遂。”
“四姐姐挂念你呢,”萧清逸扬了眉梢,一笑又显出三分稚气来,“听闻嘉渭风景殊异、山川秀丽,可惜我求了好几日父皇都不许去。”
起了风,宫墙外垂柳拂摆,乱蝉嘶鸣。
晏云晚不由一哂,想起从前光景来,他自幼便是这性子,案前坐不住一刻,放马击鞠倒整日都不累。
“圣心深远,必是敦促殿下用心课业。”
萧清逸略笑笑,不肯接话了,忽又想起什么来,扭头吩咐随从:“将那新猎的白狐取来,”含笑朗声同她道,“城郊山上难得有毛色这样好的白狐,晚姐姐着人剥了皮做件大氅,入了冬雪日里穿也是相得益彰。”
晏云晚连忙推辞:“多谢殿下美意,臣万不敢受。”
萧清逸不听她这些君君臣臣的啰嗦话,拎过那白狐的颈子便递过去,见她抬首一脸难色,又转身,不容分说塞给了等在马车前的画棠。
晏云晚看一眼提着白狐又惊又骇的画棠,无奈拱手道:“既如此,臣谢过殿下。”
画棠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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