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刑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已殁了的消息传进宫时,天子正同顾循灯前对弈。

殿门前,司礼监的内侍禀过话便被打发了下去,何显意回身趋步至御前回了话,躬身退至了一侧。

张尚书殿上晕倒便急传太医下了针,人也醒转过来,没想到刚回府几个时辰人便没了。

天子拈子的手蓦地顿住,目光落在棋局上,半晌,指尖黑子方落下。

滇南进贡的永子温腻如玉,落于棋盘声如叩罄,顾循瞥见天子袖角细绣的夔龙纹,并不抬眸,左手托了袖子,右手白子应下。

殿内灯烛朗照。

天子悠悠抬眸望他一眼,又走过几手,倏然开口:“太医怎么说的?”话是同何显意说,目光却紧落在他身上。

“说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又兼年迈体弱……”何显意垂着首,没说下去,当时殿上乱作一团,天子体恤张已两朝老臣、忧劳半生,特命太医去张府为其诊治。

天子轻轻“唔”了一声,缓缓起身,失神般踱了两步,眉间渐浮起一抹厌恨,倏地回身,一把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拂落。

无数棋子碎玉乱珠一般,琳琅坠下,散落满地。

何显意立时伏跪下去,殿内霎时杳然。

顾循不疾不徐起身,撩袍跪了下去,平声劝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陛下节哀。”

天子回眸望定了他,万千心绪闪过,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立了片刻,他终是冷静下来,缓缓坐了回去,轻声开口:“决堤泄洪一事,朝堂上下对顾首辅非议颇多。”

顾循稽首拜下去:“臣妄自决断,以致生灵涂炭,恳请陛下治罪。”

朝局如棋,天子多年苦心经营的分庭抗礼之势,被他一朝打破,如何动怒他都不意外,敲打也好,降罪也罢,他都受着。

只是他同张已势若水火,早已是你死我活之局。

他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天子漫望着不远处的戳灯,挑唇嗤笑一声。

“张阁老一生清正端直、惜名厚义,其族人兼并灾民田地之事想必他也并不知情,”天子说着垂眸睨去,“依你看呢?”

顾循低眉跪着,知此话不可驳,缓缓拜下去:“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责令张氏一族退还百姓耕地,免予重处,以全张阁老身后清誉。”

“准,”天子望着他,面上薄薄一层笑意,像忽发觉什么,温声道,“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

顾循谢恩起身,又听天子同何显意道:“刑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已,念其公忠体国、清正端直,追谥为文襄公,辍朝三日,着内阁首辅顾循代朕赴张府举哀。”

* * *

初秋时分,天远风清。

晏云晚在张府门前下了马车,张已多次主持恩科,门生遍及京城,来拜奠的官员不在少数。

她举步入内,见府内皆是一片素白,张已的妻眷跪于灵堂前细声泣着,杜勉穿了丧服跪在棺侧,容色苍白,憔悴不堪。

晏云晚上过了香,庭外听礼部的几人叹声私语:

“几日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地守在灵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张阁老到底为大梁忧劳半生,却落得这般下场,令人唏嘘呐……”

“此后这朝堂怕都是……”

几人声音压了下去,听不真切了,正当此时,内阁首辅顾循的马车到了。

因是代天子举哀,府内众官员皆于甬道侧跪了,迎着其一路走至堂前、再不紧不慢地上了香。

杜勉斜跪一侧,半低了头,目眦欲裂。

奠礼已过,顾循向着灵柩圈臂一揖,如此结局确在他意料之外,无论先前如何争斗,人既已亡故,也不差这点礼数了。

他另燃了一炷香,正要敬上,忽瞥见眼前人影一闪,而后左颊便重重挨了一拳,口中霎时翻起一股腥甜。

“你还敢登门,污了老师灵位!”杜勉一手狠拽了顾循领口,一拳再欲落下,被旁人死死拦下了。

身旁众人挤成一团。

“节哀。”顾循面无表情地望过去,劝得人愈发火起。

鸣璋挤进去好容易将他拉了出来,听身后杜勉犹恨声骂着:“顾循,你党同伐异、草菅人命,必不得好死!”

鸣璋护着他往外走,紧蹙了眉:“陛下明知张已一党对大人衔恨至深,却还命大人来举哀。”

顾循手指拭去唇角血迹,凉凉一笑,只道:“回府吧。”

刚一出府门,便瞧见了晏云晚,立在不远处一株垂柳下,清瘦而俊拔,静静望来,目沉如渊。

顾循顿住了,向着鸣璋略偏了头,鸣璋当即会意,退开了。

顾循信步走过去,拂开柳枝,漫不经心一笑:“晏大人这是有话说?”

晏云晚静静望着他:“顾相霹雳手段。”

顾循略低了眉,淡淡一笑:“原来也是替张已鸣不平,”他轻轻吐一口气,“惜名者伤其名,惜身者全其身,我不过是上了一道弹章罢了。”

晏云晚看着他唇角的淤青:“隆恩圣眷也有衰减的时日,顾相入仕十年,应当比下官更明白月满则亏的道理。”天心如渊,见有人如此操切地剪除异己、揽权自重,多少会疑心其有非分之念。

顾循忽地抬眸,抬步近前,挑了唇:“晏大人这是替我着想?”

晏云晚一瞬哑然,气笑了:“是替朝上百官、替大梁着想。”

尺寸间的距离,她没退开,定定回望而来,眉眼灵秀清远,日光映照在她面颊上,如明瓷映雪、暖玉生烟。

她目光明灼夺目,烙得人心慌意乱。

顾循轻轻错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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