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赵澈走进老师家门,露微方含笑转过身来,雪信守候一旁,正欲扶她登车,却见她目光忽然朝下顿住,随之一看,却是几个五六岁孩子正在道旁嬉戏,一边转圈,口中就反复念道:
“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虽则雪信不通诗书,此时却是了然神色,只低声在露微耳畔道:“娘子,走罢,这些词早已传开了,小郎在此上学,难保有人就认得赵家的车马,不好多留的。”
露微领会她好意提醒,点点头,主仆一起登车后,方说道:“青天白日,我其实并无可惧,该怕的,自然会怕。”
雪信只知是露微故意借赵澈这般孩童之口传言,却并不知这些词的含义,一时就问:“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几句话就能惩治那些坏人么?”
露微笑笑,抚了抚她鬓边不曾压平的一缕丝发,“那是前朝的一首诗,写的是夫妇之间从相爱到不爱,人情反复,人心难测,但最终的立意是讽刺君臣之义,不得善终。”
雪信原也能从字面上看出几分意思,此刻听到解释,又是君臣又是夫妇,好像都是映射近日事端,便又有些糊涂了,不知如何再问,就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露微却都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说,只另嘱咐道:“稍待到了乐游山,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不会太久。”
送赵澈上学,只是露微今日的行程之一。她很久没有去看母亲了,清明在即,时近春分,咸京的第一茬樱桃已经熟了。
……
谢探微下职归来,正自门首下马,巧见二郎也随后跨马而至。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却未着官服,来的方向也非皇城,谢探微心生疑惑,随口便问:
“你从哪里来?没有上职去么?”
谢探隐却似走神般,闻声才望见人,干涩一笑,回道:“是,是一个同僚病了,我便告假早走了片时,去探望他的。”
谢探微察觉他面色有异,微微蹙眉,旋即只是点头一笑,“走吧,我们一道去给母亲请安。”
谢探隐自无不应,将马鞭交到门下小奴手里,顺手理了理衣袍。可再抬头时,却见长兄垂着双目,正盯着他身后,“怎么了?”
谢探微一指他后侧袍边:“哪里不当心蹭的?怎的这个颜色?”
谢探隐扭头去看,脸色竟顿时白去了几层——他浅色的袍服上竟沾了一块暗红的污迹。“我,哦……今日在馆中,有同僚打翻了案上的朱砂,大约就是那时候溅上去的吧。”
半晌后听到解释,谢探微仍作淡淡一笑,道:“先去换身衣裳,我在母亲那里等你。”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又道:
“你已是天子门生,还该多顾着些穿戴形容,若是这般不察之下去面君,可是有失官体的。”
“是,多谢阿兄提醒。”谢探隐仍未缓过神色,话音未完便匆匆而去。
谢探微望着弟弟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因告假早出探望同僚,才身着常服,又怎会在这身衣服上,被溅到了弘文馆中的朱砂?
……
赵家小奴奉赵启英之命前去谢家喊话,已过去多日,可谢探微既没有露面,也不见哪怕是谢家下人前来回话。赵启英自然不会罢休,便要亲自登门,人已跨在马上,却忽见家中马车疾驰回来,侍女雪信从车内跌滚而下,看见他便哭诉道:
“娘子去山上墓园祭拜夫人,不叫奴婢跟着,可两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奴婢找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赵启英霎时只觉天旋地转,愣怔了半晌,大出了一身冷汗,斥道:“什么叫不见了,她未必不认路?山上都找过了么?!如今这种时候,你们怎可离开她半步?!”
饶是疾言厉色,他也知是白问,再不迟延,一拽缰绳,转过马首,向乐游山扬鞭而去。
……
掌灯时分,谢探微独坐房中,眼前一片灰暗,已不大看得清,只是他握在掌中之物,原也不必用眼观,形状高低,色彩质地,都是刻骨铭心。
正有思绪如秋叶纷然而下,忽见外间透来一点微光,便听见叶新萝的声音:“大郎,郡主唤你过去,有事相商。”
他才自正院回来,一时不愿再动,问道:“是什么事?”
叶氏似有为难,停顿了片时,道:“一件是岐王府添丁的喜事,郡主预备了贺礼,想着你明日在家,要你一道去。”
母亲准备的贺礼就在内堂摆着,他去时已经见了,有金银小镯,有各样绣品织物,都刻印着小猪纹样,想来今岁生肖是猪,孩子便是属猪的,图个吉利,这是寻常的做法。
“第二件呢?”他更关心有何下文。
叶氏本在等他回话,此刻却又格外迟延了一时,方沉声道:“是——赵家,赵家公子几日前遣人来催,要你去签下断婚书,否则便要亲自去见家翁。郡主知道,你是要去下书的,便没叫理会,只是告诉你知道。”
话音落下,一室内外皆静默良晌。
“明日叫二郎陪母亲去岐王府贺喜吧,我便去赵家送放妻书,早些了事也罢了。”
……
白日的天气甚是清朗,山间连一丝雾气也无。只是露微才在母亲墓前站下,一捧樱桃未及供奉,眼前却忽作黑云蔽日,脑后便遭下一记重捶,最后清醒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是遇见了匪徒掳劫。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模糊间只觉亮光刺目,欲举手遮挡,才发觉手脚皆被绳索环环捆绑,便是想从硬冷的地上坐起来,也完全借不上力。此处是一间空屋,一样器具也没有,虽四面有窗,却也无法瞧见外头,只知已是深夜。
“你总算醒了,我早说过,我们还有机会亲近的。”
正勉力抬头观察,不料房门忽然开启,说话者音落之时方才缓缓现身,目光相接,露微心中惊情却是立时一松——她的话,当真是早有出处的——
“安定娘子,许久不见。上次我竟不知,娘子是要这般和我亲近的,倒是,令我意外。”
一双高靿靴的尖翘靴头,直至顶在露微面孔前,方才停住。李柔远垂目下观,艳红的翻领袍将她的眸子映出血色,半晌,扬唇一笑:“有胆有谋,有才有识,怎么就生成了个女儿身呢!倘若你是个男人,兴许,我就招你做驸马了,何苦多了谢探微这桩事?”
露微嗤笑,即便只能由下朝上仰望,亦将头抬至了最高,道:“我若果如此,怎会束手受缚?我若果如此,又怎会叫娘子抢走了丈夫?娘子若嫌多事,却何不放我回去,与谢探微重归于好呢?”
李柔远笑意一顿,提起一脚靴头勾住她的下巴,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又道:
“谢探微已亲口同我说,要与我堂堂正正结为夫妻。只是你的存在,实在不能叫我放心,只要没了你,他的心就算一时不在我这里,也只能做我裙下之臣。”
露微的下颌被卡到极端,欲张口说话,一动便是一痛,仍无丝毫示弱,道:“他既……绝情断婚,便不会再牵挂于我,你就算灭了赵家满门,也是徒劳!更何况——贵妃苦心孤诣,不就是要将吴王推上皇位,我若此时死了,赵家若再出事,恐怕你们也要到头了!纵然陛下已被你们蒙蔽,还有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天下悠悠众口,你们,就不怕么?!”
她声音反而愈发高昂,落在李柔远耳中,却甚觉讽刺难听,胸中翻起滔天巨浪,再难遏制,拔出早已掩在袖下的一柄短剑,便挥手向她刺去。
眼看剑锋直直刺下,露微手脚受限,只有拼命挣力蜷缩身躯,可千钧一发之际,竟另有一人从门外冲来,将李柔远拦腰推开:
“公主快住手!!”
露微恍然睁眼,一见那人跪在了李柔远身前,仍紧紧拉着她,再一定睛,方才认出,原来就是周贵妃身边的内臣,王弘俦。中秋宫宴上,他侍立一旁,露微留了印象。
“这丫头一失踪,她长兄便领人四处搜寻,宵禁了也拦不住,传到娘娘耳中,便知是公主所为!公主啊,此女不宜此刻处置,娘娘之意,是要留到最后,大事已定,再做不迟!”
这话的意思竟和露微如出一辙,李柔远根本无法听从,愤然道:“我用尽手段,到了出家的境地,才换得谢探微主动前来,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劝母亲早日行事,她便说要再等一时,我管不了她的大事,处置一个小贱人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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