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庙堂之高(一)
杏月送冬去,京都的春雪却总是消融得很慢。
宫里的贵人前几个月因着天气严寒不常出门,京都的冬日又长,他们憋闷了许久,总会在二三月活络活络联系。
消闲了一阵子的宫人们也在这个时候忙起来,一是清扫积雪,二是筹备开春的叠香宴。
叠香宴一年一度,由皇后主办,同宫里的妃子、公主们在坤宁宫品鉴各州府上供的香料,而后将香料分配给各宫的娘娘们。
这也是将六宫贵人集聚的难得盛事。
尚在王府时,卢知照便听说过陛下专宠瑜贵妃,对这位娘娘自然多有揣度,加之贵妃母族与陈立康一脉牵连甚广,以为会是什么骄纵跋扈之辈,却没想过会是一位温婉纯良的美人。
皇后虽身居后位,却与陛下情缘淡薄,除开一些必要见面的礼俗时日,两位甚少相见。甚至卢知照私底下觉着皇后与贵妃的交情还要深于陛下。
近来陛下病情愈重,皇后也总算多了几分关心,央了坤宁宫的小厨房每日清晨送一碗药膳前去御书房。
也正是因此,卢知照得见张霁。
卢知照本以为她已经在这趟差事上犯过过错,想来不会再被派遣同样的事了,谁曾想秀漪姑姑前一日带了些人出宫采卖叠香宴上要用的物什,便将送药膳的差事直接交由她主办。
皇城的天亮得很快,但总笼着一层薄雾,内里阴暗潮湿,将倾泻的天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卢知照不喜欢这样的天色,更害怕在皇都之内再遇张霁。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真实身份,并且对她怀有敌意的位高之人。
她如今只是一介宫女,若他为拉拢卢家二房,在皇宫内诬告她言行失仪,她定会万劫不复。倘使她揭出自己身份,又逃不开欺瞒之罪。
因此如若他认出她,并且存意为难她,她是如何也躲不开的。
近来坤宁宫的人手大多忙于叠香宴的筹备,卢知照也落得自在,她一人端着食盒出发,暗自思忖,脚程快些应该不会碰上那位瘟神。
她独自将食盒呈送进御书房,不一会儿陛下的内侍吴公公便迈着碎步将空瓷碗递了出来,神色喜悦,想来陛下对娘娘的关怀很是受用。
回程途中,卢知照步伐比来时还快,直到茫茫晨雾里走出一个身着绯色朝服的人影,她才认命。
此行逃不过他了。
卢知照决意不去看他,直至二人擦身时,她才依着宫礼对他一揖。
谁料张霁偏是不如她意,她飞身掠过,他非要出声将她拦住。
“这位宫人能否留步?”
卢知照闻声止步,小腿有些发颤,手心更是生出了冷汗,微垂着脑袋,不看他。
张霁眼睛直直盯着她,温声解释:“我来御前虽次数不多,但想着应是记着御书房位置的,方才便回绝了宫人引路,现在细想来,记忆却又含糊不清了,能否烦劳你带个路?”
卢知照如今还不知他是否认出自己,若是回绝,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应下。
眼前人朝她颔首:“多谢。”
堂堂首辅,向她一介宫人点头致谢。
卢知照在心里暗骂,既做奸佞之臣却还摆着一副知礼高节的模样,也正是这副德行多年前将她骗了去,让她兴致大起,与他阔谈曾璜所作的《盛历新言》。
那时的她惊喜于寒夜逢知己,万万也想不到,几年以后曾璜一介纯臣被陛下逐斥离京后会在京郊死于非命。
暗下杀手之人是谁,事后得益、官至宰执之人又是谁……
然而这些流言大多传于市井,并非能够上达天听,又或者,是高位之人不想听……
如今的陛下把中庸之道玩得团团转,说不准正自喜于朝臣制衡、边境安定的表面功绩,不见贪蠹泛滥、民生多艰。
今时见着张霁这个游转于庙堂之内的得益者,卢知照不由得想起这些,心头涌上一阵阵恶寒,面上也冷了几分,脚下步子加快,抢在张霁前头,免得让他看出什么。
张霁见眼前人加快步程,也不去赶她,由她走在前头带路,余光里却在偷瞄她的侧脸,当年她眼尾留下的疤好像是在右边。
如今她进宫做了宫女,便也依着宫礼整理仪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耳饰,白皙的脂粉没掩住微粉的面颊,倒将她的伤疤遮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他在宫中初遇她时差点不识,还以为自己经年少眠,精神恍惚了。
那会儿她一时没捧好食盒,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没人觉察到他面上的失态。
也正是因为她的失常,他才笃信她真的没有死。
虽说入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是在这世道,被权势裹挟却还能够靠着自己保住性命有多艰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护不住的人太多,难得有一人靠自己挣脱开天命,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张霁心生慰藉,目光又紧盯着身前的人,脚下一时不察,踉跄了下,险些摔下台地。
卢知照听见身后的动静,下意识转头,转到一半反应过来,便急切转了回去。
她在原处停怔片刻,又觉得自己方才之行有点怪异,再度开口,却不自觉阴阳怪气了起来。
“大人小心些,这皇宫的路可不平。”
女子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张霁细品,却在茫茫晨雾里窥见了她满身的刺。
整整四年,四围宫墙竟也没有磨平她身上的刺。
思及此处,方才失仪的讪色早已隐在面上,他眉头轻蹩,眸色逾深。
说不准这是件幸事还是件祸事。
卢知照过完嘴瘾就即刻生了悔意,心跳像鼓点似的蹦个不停。
幸而张霁没再出声。
余下的路,两人一前一后,复归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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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叠香宴的这一天,卢知照出门时正碰上风茗,她拿着弃用的桌布补着漏风窗。
见她出来,风茗跑到她身前拦着,定定看着她,不说话。
卢知照撇头示意她让开。
风茗泪眼婆娑,声线颤抖:“是不是今天?昨夜我瞧见你去西边杂院里搬纱灯了。”
卢知照不正面应答,指着漏风窗:“你因何补它?”
风茗不解,还是答她:“因为夜里漏风呀,昨夜我被冻醒,这才看见你出去。”
“你补它是为了你我日后不受冻,我所行是为了你我日后不受迫害。坐以待毙不是我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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