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庙是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此。
谢景行心中过遍儒宗祭礼时间表,皆对不上号,“白宗主,我们这是去拜孔圣?”
“拜孔圣做什么?你的师尊是圣人谢衍,当然是拜他。”
白相卿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师尊执掌仙门,复兴儒道,功绩彪炳史册。我们为他塑像立庙,享万世香火,有何不可?”
当年,圣人谢衍对于给自己立生祠兴致缺缺,所以未曾在圣人庙留下塑像。
在他过世后,弟子们竟是立了一座圣人像,定期举办祭祀,以此怀念儒宗辉煌的岁月。
陌生的表象躯壳下,转世圣人阖目叹息。
五百年的时光,竟然这么长。
穿过垂花门,走过林荫小道,前方就是圣人庙。庙前一株合抱之木,已经参天。
白相卿驻足,仰望参天巨木,笑道:“这棵树,叫做‘思归’。数千年前,师尊亲手所种。”
叶色金黄,形如归鸟,得名“思归”。
“它都这么高了,宗门故人却已离散。”白相卿唏嘘不已。
对于情感与离别,圣人总是缄默于言。
时过经年,连座下弟子都不知晓,当年圣人手植此树时,究竟在含蓄地思念谁。
谢景行抚着粗糙的树皮,想的不是儒宗的盛衰,而是当年植树时的心境。
当年,殷无极叛道入魔,远走北渊,登临尊位。从此,他与恩师迢迢万里,隔洲相望。
他走后,谢衍徘徊于儒宗之中,与形影相吊。
他感念,好景依旧,故人却不知何处去,于是在此种下“思归”。
“可惜了。”谢景行心想。
直到他坠天那一日,也没能带别崖回家。千年已矣,空留遗恨。
思及此,转世圣人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
这飞鸟似的树叶,已有他手掌大小了。
他失笑,想起当年选择种这棵树,也是因为思归夏花如火,颇似那少年艳烈的绯眸。
白相卿不知他的愁绪何处来。他山间清修,不与外人接触,时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回忆时,当年仍历历在目,道:“……我们决定给师尊塑像。以前都是师尊替我们遮风挡雨,师尊去了,总不能委屈了他。”
“师尊生前天下朝圣,身后却毁誉参半。可见仙门是个捧高踩低的地界,若连我们都不能铭记他、供奉他,谁又记得他一生的功绩……”
白相卿说到此,突兀打住,神情微暗:“不提这个。”
谢景行也不打扰他,由着他说。
他过去仙门事务繁忙,不怎么有空管三相,总是半放养着,只是偶尔带一带。还好孩子们也争气,接连跨过渡劫的门槛,才教他当年能放心离去……
他还没欣慰片刻,就听到白相卿道:
“塑像时,我们还吵过一架呢,最后还是打了一架才分了工。游之画样子,飘凌雕刻,我上的漆。我们也没动大神通,这么敲敲打打,废了不知多少神木……”
白相卿不避讳,“说来也好笑,我们明明记着师尊的容貌,却总是雕不好他的眉眼,只有形貌,却不传神。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动手雕刻,才有这九分神韵。风师兄气坏了,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闻名天下的炼器大宗师,比不过也正常吧……”
谢景行脚步一顿,他大约清楚这个“他”,到底是谁人。
“他?”谢景行先追问,又觉得语出仓促,摩挲玉笛掩饰心虚。
“白宗主言语间有几分亲近,在下好奇,不免一问,如有冒犯,还请勿怪。‘他’是圣人生前好友?”
“师门旧事了。”白相卿驻足,语气放缓。
“我不似飘凌和游之,对‘他’的存在闭口不谈。先进圣人庙罢,你若能拜入师门,以后,我再说与你听。”
谢景行想起师门当年的鸡飞狗跳,以竹笛抵着下颌,淡淡笑道:“那就洗耳恭听了。”
最初,圣人谢衍的首徒并非风飘凌,而是当年还在仙门,号称“无涯君”的殷无极。
殷无极遁入北渊,成为执掌一道的魔君后,圣人膝下空虚,也陆续收了儒门三相,继承儒家道统。
或许是殷无极离家太早,圣人更偏爱帝尊,觉得他吃苦太多,所以宽纵他的任性,对他的茶里茶气故作不知,甚至认为这很可爱。
殷无极在他面前告小状时,矛头多半对准的是三个师弟。
他时而清新绿茶,时而无辜白莲,在师尊面前编排小话,吹枕边风,愣是把师弟们折腾的叫苦不迭。
圣人洞若观火,却看不穿帝尊的千层套路。
三相不服时,师尊责备他们不敬大师兄,反而对帝尊多加抚慰,别说公平,这一碗水端的都快洒了。
谢景行不觉得自己偏心,反而觉得别崖不在他身侧,多关心几分又如何。第一个,总是不同的。
何况,他与帝尊的关系,哪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呢?
不过,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偏爱,也间接导致了儒门三相与帝尊势同水火,见面就怼是正常操作。
从前,在仙魔谈判桌上,他们陪伴圣人两侧,与那位骄矜的帝尊对峙时,总是横眉冷对,恨不得捋袖子。
倘若眼神能杀人,他们这位“前大师兄”身上,恐怕得多几个透明窟窿。
后来,仙魔开战,两道势如水火,见面就夹枪带棒,连面子情都没了。
如今,帝尊能够与儒门三相合作打制圣人像,看来不但重获自由,关系也缓和不少。
在谢景行思绪飞散时,他们到了圣人庙面前了。
白相卿看见庙宇上肃穆的牌匾,收敛愁绪,笑道:“到了。你且去拜一拜圣人像。”
儒家道统,白相卿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态度亲近宽和。
但到底是不是师尊的传承,还要通过测试。
谢景行早有准备,随他走入新落成的天问殿。
殿内水沉香悠远,云遮雾绕,香火未曾断绝。圣人像就藏在云雾之间,一双悲悯的眼眸微微低垂,温柔至极。
“师尊啊,徒儿又来看您了。”白相卿仰望着圣人像,神情隐隐含着悲,或是未从一场大梦中清醒。
圣人像面若冠玉,峨冠博带。右手执红尘卷,教化众生万物;左手持山海剑,斩尽一切不平。如此超逸不群。
谢景行站在圣人像之下,似是与往昔的自己隔世相逢。
被圣人像生动的眉目注视时,他甚至以为他当年未曾坠落天际,还在九霄云海之中徜徉了。
白相卿把谢景行招到身侧,似是在与师尊说些闲话,笑道:“师尊,这回给您带了个小朋友,说是得了您放在海外仙山的传承。您瞧瞧合不合意,若是喜欢,徒儿就帮您收下了。”
白相卿絮絮念叨:“……根骨还不错,很适合儒家功法,脑子也聪明,您的秘术也使得好。就是神魂弱了点。不过不妨事,世上那么多天材地宝,还能调养不好?”
谢景行拢袖,依言上前,却想:
当年圣人早在天劫之中灰飞烟灭。白相卿的自言自语,终究无法从造物中获得回应。
或许是因为谢景行靠近,圣人像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透出些深邃的灵性。
白相卿神情一震,深深拜下,动容道:“果然,弟子再怎么不成器,师尊还是愿意理我的。”
谢景行察觉不对,驻足,环顾四周,这才察觉殿内的布置之玄妙。
天问殿是一个闭合的阵法。以圣人像为阵眼,圣人遗物山海剑与红尘卷为灵力源,共同构成了圣人的衣冠冢。
若有大能灵力波动时,神像随之共鸣,一嗔一喜都宛然如生。
这阵法复杂精妙,其中巧思无数,定是出于炼器大宗师之手,且透着近乎顽固的执念。
谢景行意图证实猜想,在殿中转了转,抚摸过墙上壁画的纹路。
这般颤抖而情深的笔触,谢景行不作二想,好似窥见隐藏在三相背后那个熟悉的影子。
当年,那孩子守在师父灵前,在想什么呢?
想的是他没有亲手杀了把他关在九幽的仇人,还是会偶尔念起那逝去的千年又千年里,他也曾言笑晏晏地唤过“师尊”?
谢景行漆眸一敛,心里百味杂陈。
他也是,三相也是。都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总是向造物寻求答案。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
白相卿又自顾自地对难得有反应的圣人像说了几件琐事,才唤来谢景行,递给他一炷香。
谢景早就做完心里建设,拜自己神像罢了,他能屈能伸。
他执着线香,在长明灯芯中取火,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一瞬间,红尘卷震,山海剑鸣。
宛如故人归。
谢景行心念一转,在残破识海里安抚当年法宝,默念:“安静些,莫要让人发现是我。”
山海剑听到旧主的吩咐,没有立即奔向他身边,却掩盖不住震动异象。
红尘卷明灭不定,似乎是因为残破不全,光芒暗淡。
白相卿兴味:“哦?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一次遗物产生异象,圣人像低眉垂泪,还是‘他’到来时……”
他提起时,神色还是有些古怪,又遮掩一番,如常对谢景行道:“果然是师尊的洞府传人,景行师弟是有大机缘的。”
谢景行起身,将线香插进香炉之中,“白宗主,我这算是过关了吗?”
“还叫什么宗主,叫师兄。”白相卿随意摆摆手。
“白师兄。”谢景行从善如流。
“去歇息一番罢,过两天便是圣人祭,届时也用着你。”
白相卿颇为喜欢这个儒雅温和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来,师门也没有新面孔,你既与师尊有师徒缘分,作为师兄,我自是会照顾景行师弟。”
“圣人祭?”
谢景行心中又过了一遍孔圣孟亚圣的祭典,虚心请教,“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白相卿蹙眉,似乎在责备他,“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圣人谢衍了。”
“……”
对哦,他的忌日就在几日后。
事态逐渐离谱,他明明还活着,却要披着马甲,和徒弟一起过自己的忌日。
既然证实了他身上的传承,白相卿带着谢景行离开圣人庙,穿过芳菲野花的小道。
白相卿再度回看空旷寂静的圣人庙时,似有些怅然。
“师尊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站得太高了,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招来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便会引来攻讦污蔑。”
“只要他行差踏错,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极尽非议,从污泥里伸出手,把他生生扯下云端,仿佛毁他一世声名,是如何正义之事。”
“他一生为仙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仙门又怎样对他?”
谢景行在飞花之中回身,见到弟子带着怀念的眼,目光茫茫无焦距,好像在透过他,看一个逝去的影。
直到离去,他才能听见弟子的一二心声。
谢景行沉默片刻,问道:“白师兄,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白相卿摇了摇头,叹息道:“小师弟啊,你年岁太轻了。若是你见过师尊,就会知晓,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教人一生都无法忘怀。”
辞别白相卿后,谢景行回到学子监寻找风凉夜,请这位儒宗掌事大弟子替自己安排住处。
圣人祭在即,谢景行青衣儒雅,斜倚在门边,见这位小徒孙又是整理祭品,又是登记造册,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半会顾不上他。
“我来搭把手。”谢景行无奈,接过成堆的礼单。
风凉夜抱着一叠礼单,看着谢景行接过本属于他的杂活,神色颇为窘迫。
风凉夜知他已是白相卿代圣人收下的弟子,虽说年纪轻,却是一跃成为师叔辈了。
他本是豁达性格,没什么障碍地换了称呼,“不好意思,小师叔,儒门这两天比较忙……人手有些不足。”
谢景行硬着头皮替自己抄祭品单子,边抄边怀疑人生。
他当年都是指派弟子办圣人祭,自己从不亲自操持。直到自己办起来,他才知道这些礼乐有多繁琐。
“小师叔?”
风凉夜把沉水香取出晾晒,抬眼见到正提笔悬腕,半晌失神的谢景行。
他善解人意:“小师叔可是不太适应这些俗务?我们儒宗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但是每逢圣人祭,总是比较忙。每年一小祭,五十年一大祭。近日逢大祭,自然要办的隆重些,若是不爱做,放着也无事,我来就好。”
“无事,只是有些走神了。”
谢景行在书册上写下最后一笔,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迹,低垂眼睫,“这圣人祭,除却三位宗主,还有什么人会参加?”
他不知自己心态,是期待,还是退避。
“这个……”风凉夜顿了顿,遮遮掩掩地看向那并未署名的祭单,厚厚一叠。
“我知道了。”谢景行见他支支吾吾,心中有了底,也不欲为难他。
白相卿也曾告诉他,这几日不要在宗门乱走,最好天黑后就回学子监。圣人祭最好也是白日参拜,以免发生意外。
谢景行虽然身负“圣人传承”,已经是自己人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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