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记载:“圣人坠天五百年,东洲道门、西洲佛门崛起,中洲儒道崩落,不复当年。”
穿梭在中临洲修真城池之间的商队,以贩卖天材地宝为生,挂了明路。前方即将路过微茫山,他们在驿站歇脚。
“谢先生!且慢行!”
青袍儒衫的书生撩起帘子,漆眸渺如烟云,淡淡看去。
车队停在云山雾霭之下,“驿”字旗猎猎,商队正在溪边饮马歇息。商队首领披锦衣貂裘,快步向他走来。
这位被敬称为“谢先生”的书生,正是一月前从海外十三岛远渡而来,终而抵达中临洲的谢景行。
海上风波恶,他一边修炼,一边翻阅修真图志,收集情报,对五洲十三岛当前格局心里有数。
五百年前,圣人坠天,仙门群龙无首。
随后,道门东升,中洲没落,仙门推举道祖之徒宋澜为仙首,修真界格局大改。
无圣人压制,北渊魔洲一跃成为最强的势力。魔道帝尊殷无极成为五洲十三岛第一人,令出天下从。
圣人谢衍死后,世上再也无人能教他坠落红尘,尝遍世间七苦煎熬了。
谢景行指尖轻点书册,心想:别崖过得好,师父就放心了。
商队首领在他马车下站定,规劝道:“微茫山到了,但以先生才情风度,墨宗、法家当扫榻相迎,理宗、心宗也不在话下,当真要去那隐世的儒宗?”
“四百年前,儒宗早已隐世封山,不再招揽弟子。先生若要寻仙,何必去寻一个早已没落的宗门……”
谢景行不答,用木簪随手挽起披散的墨发。
青年的容颜苍白清隽,垂眸时,气质凌然,宛然如江天月照;但抬眼时,总是端着温雅微笑,待人如春风拂面。
山下风冷,谢景行随手披上对襟交领青色宽袍,遮住单薄雪衣,他也不系腰封,腰间佩玉琳琅,径直下了马车。
久病僝愁,他却天纵一段风流,教人见之心折。
路途不远,他在此地遥望,已经能看见儒宗问天阶了。
谢景行轻声道:“无论盛衰枯荣,道即是道,不为外物所扰。若是嫌弃道统败落而弃本心,仙途漫漫,如何走得长?”
圣人谢衍复兴上古儒道,剑劈苍崖,笔分山海,引甘泉,移灵植,在微茫山开宗立派,成就儒宗近两千年盛世。
儒宗鼎盛之时,一圣三相七贤十二名士,坐而论道,一片丹霞盛景。
谢景行看向久无人烟的微茫山道,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络绎不绝的豪客。
他阖目,随即睁开,满眼寥落萧索,只余秋风枯叶落在阶上,引人伤怀。
谢景行拂袖,轻描淡写地评价:“将道统系于一人,繁华似锦,烈火烹油,迟早会盛极而衰。儒宗之教训,不外如是。”
“万不可这么说,若是传到三相耳中……”
商队首领一惊,谢先生微末修为,竟是在大不韪地评价当年圣人。
“传去又如何?”谢景行笑了。
“圣人仙逝,三位老祖在维护圣人身后名上十分执着。”
首领道:“儒宗当代宗主白相卿,即是三相之一,先生桀骜不驯真性情,但在大能面前,且小心行事,莫要惹怒三相。”
“若三相齐心,儒宗岂会败落至此?”
谢景行想起方才看过的修真图志,冷笑一声:“师兄弟决裂,把儒宗拆分为三,将理、心两条分支独立出去,在天下第一的宗门搞分家,谁想的馊主意?”
“……”这话压根没法接。
“不维护圣人遗泽,在圣人离去后维持儒宗,反倒舍近求远,平白去全什么圣人身后名,不知所谓!”
“若是圣人在世,这三个败家子,怕是都得跪下挨板子。”
似乎意识到不能迁怒无关人等,谢景行将冷厉神情一收,重新浮上春风化雨的微笑,向他拢袖一揖。
“方才失态了。贾先生一路照顾,多谢。但是拜入儒宗之事,谢某意已决,不必再劝。”
说罢,谢景行轻身,足踏问天阶,向微茫山上攀登而去。
商队首领看着他飘然行至问天阶前,好似前方无阻,忽然想起,问天阶可是有名为“天行九问”的禁制的。
首领之子看他出神,问道:“父亲,您交游的可都是金丹、元婴级别,这一路上,您为何对这筑基期修士如此谦恭?他有什么奇异之处?”
商队首领指向微茫山,道:“你瞧这问天阶,传说,圣人当年设下天行九问,含诸子百家、天工巧术,光是母题就数万种。登阶拜山者皆要徒步而行,答错一问,就会被传送秘法打回山脚,重头再来……”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五百年前,从问天阶拜山的,不是隐世大能,就是一宗之主,寻常人压根走不了这条路。”
“现在你看,这位谢先生,被秘法打回来了吗?”
谢景行登问天阶而上,天行九问拦不住他。不过一个时辰,他就抵达山门前。
问天阶前横生枝蔓与青苔,儒宗门面凋敝。
久未修缮的山门之上,牌匾破烂不堪,依稀可以看到银钩铁画的儒宗二字。
“宗门破败如斯,那三个败家子真是出息了!”
谢景行青衣随山风鼓荡,气韵卓绝,黑眸却幽幽沉沉,冷笑道:
“都是渡劫修为,都可以被后辈称一声‘老祖’了,就算再不通俗物,也不该由着性子分家,让儒宗沉沦至此。”
“吾当年飞升前,教他们互相扶持,莫生嫌隙,这是拿为师的话当耳旁风呢?”
圣人谢衍看似温和雅正,实则行事强硬霸道。若是儒门三相在他面前,见师父这般脸色,一哆嗦,估计都要跪下了。
有客人至问天阶拜山,一名身着儒门制式白衣的温润青年早早等在儒宗大门前。
见谢景行身影时,青年有些许讶然,显然是没想到他如此年轻。却还是遥遥向他一揖。
“在下风凉夜,儒门大弟子,师从儒门宗主白相卿,协助师尊管理宗门事物。不知道友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从问天阶拜我山门有何要事?”
“在下谢景行,来自海外十三岛。”谢景行向他回礼,“今日前来,是为拜入儒宗求道。”
“筑基期修为,竟能登上问天阶,道友真是渊博。我收到消息时,还以为是哪位大能前辈来拜访师尊呢,却没想到是来拜师的道友,倒是我狭隘了。”
风凉夜笑道:“圣人有言,从问天阶上来的人,无论来历修为,皆是我儒门座上宾。”
说罢,风凉夜颇有风度地一引,“有朋自远方来。宗主还未出关,拜师一事暂不定夺。师尊出关前,我来招待道友,边走边说。道友这边请。”
转世圣人归宗,对于宗门格局了如指掌。
风凉夜领他参观,谢景行也不欲暴露身份,疾步跟上,故地重游一番。
向西通往后山,数百座清修洞府,如今皆是空置。
向东是稷下学宫。六艺场,摘星楼、学子监伫立主干道路两侧,气势恢宏。
走外侧小道,经过玉溪间,行过赏翠园,则是往儒门十三景去,如今因为杳无人烟,封闭大半了。
谢景行见稷下学宫封闭,摘星楼谢客,甚至还能在门窗上看到蛛网灰尘,不禁蹙眉。
真是败家子。他的心血就是这么糟蹋的?死人都能被他们几个气活。
“道友姓谢,来自海外十三岛,莫非来自晋安谢家?”风凉夜见他神情不佳,与他闲谈套话。
“正是。”
“晋安谢家亦是海外修真世家,谢家老祖乃是半步大乘修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中临洲儒宗拜师?”风凉夜颇为疑惑。
“自然是倾慕儒家之道。”谢景行随口道。
风凉夜被他一捧,并未显出笑意:“道友莫要寻在下开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门圣人谢衍只身叩天门,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
“圣人亲口否定儒家道统,天下震动。儒宗当年有多么辉煌煊赫,在参天大树倒下时,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
他冷笑一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活该证不了道。”
谢景行:“……”
他当年孤身叩天门,见天道入魔,倘若公之于众,修真界必定大乱。
所以,他以身封天路,并告知道祖、佛宗二圣,再绕开天道规则,留下语焉不详的警示,本意是为让修真界知晓天道有异,怎么就变成否定儒道道统了?
谢景行无奈,在学宫前驻足,似乎想替自己解释一番:“圣人此言,未必在否定儒家道统。”
风凉夜却道:“圣人留下这响彻三界的警示,就坠天了。当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场,二位圣人也缄口不言,很快就隐世。所以说什么的都有,最流行的说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门,修之无用,原来的儒门修士纷纷改换门庭,投了道、佛两家了。”
“原本的仙门三圣,因儒门圣人身死,变为道家老祖逍遥子、佛门宗师了了大师,二圣并立的格局。东洲道门,西洲佛门,皆趁势而起,把儒门道统踩在了脚底。”
谢景行拢袖,看向前方,长袖遮掩的手骨却攥起,显然在压抑怒意。
“即使天下风传儒道不通天,有儒门三相震慑,儒宗也不该败落的这样厉害。”
“四百五十余年前,风师伯与沈师叔因道不同产生龃龉,风飘凌师伯离开主宗,继上古程朱理学,成立理宗,认为万物以理入道。”
风凉夜提起时,也颇为遗憾:“沈游之师叔成立心宗,继承上古阳明心学,习格物致知之法。两位宗主把儒宗旧人都带走了,儒宗才就此败落了。”
“如今,唯有我的师尊白相卿,还留在儒宗看顾圣人遗泽。四百余年前,师尊隐世封山,不再招收弟子,如今的儒门弟子已经不多了。”
“白宗主始终如一,坚守本心。”谢景行紧抿的唇微弯,终于感到一丝欣慰。
风凉夜无情地拆了白相卿的台,“师尊其实是懒,他一直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只有出关时教我一阵,平日都是给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又闭关了。”
谢景行:“……”夸早了。
“师尊修为虽高,却不会教弟子,现在的小师弟全都是在下在教。”
风凉夜说明了儒宗现状,随即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晋安谢家在海外名声颇响,若是谢道友能够顺利拜入宗门,助我一臂之力,那是最好不过了。”
当年圣人的教学水平,在修真界是一等一的。
座下除却渡劫期的儒门三相,还有一名叛师弟子,他一千五百年前登临北渊尊位,为帝亦为尊,号称‘魔道帝尊’。
师门百分之百的成材率,圣人之名就是金字招牌。
结果传到白相卿手中,儒宗竟然门面凋敝,败落至此,连教学水平都到谷底了。
谢景行勉强维持礼貌的笑意,问道:“风道友,如今儒宗还剩下多少名弟子?”
“算上宗主、在下、师弟师妹,打扫山门的杂役、不足岁的孩童、还有池中的锦鲤……”
风凉夜掰着指头数了数,不确定地道,“大概有十三名?”
当年的正道第一宗,居然只剩下十三个活物?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齑粉,决定了,第一个该抽的,是白相卿这不肖徒弟。
在宗门外部转了一圈,风凉夜领着他到了儒门十三景。
“此处名为‘流觞曲水’,传闻,圣人曾在此与百家论道。”风凉夜自豪地介绍。
此地树荫久未修剪,枝干横生,偶有阳光渡过夹缝,在水中映下碎光,缠绕的藤蔓把‘流觞曲水’字样遮蔽了大半。灵泉里,几只胖锦鲤正在悠闲地吐泡泡。
风凉夜惋惜不已,“不过,流觞曲水荒废了好些年。上回师尊出关,唏嘘道,‘圣人最好鱼跃之景’,就从天问阁外的水池里捞了些灵鲤,养在里头了。”
谢景行俯身,好似想要从流水中捞出酒盏,“以流觞曲水养锦鲤,白宗主当真是个妙人。”
置身故地,他心情难免激荡,忆起往昔峥嵘岁月。
但是锦鲤摇曳,水波一荡,昔年圣人与百家宗主论道的影子却散了,照出他苍白病态的容颜。
五百年已过,圣人音容改换,修为尽散,故人不知何处去。
宗门后生与他相见不相识,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风凉夜还在说些宗门琐事,防备心极低,毫无当年波谲云诡。
“师尊还偶尔捞两条打打牙祭,在下也尝过,锦鲤灵气四溢,肉质肥美,滋味甚是美妙。”
谢景行:“……”
焚琴煮鹤,作孽啊。
圣人当年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池从西方捞回来的锦鲤。它们百年化灵,戏鲤池中,常有成片金红碎光,如霞如缎。
一场坠天,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连用尽心血的儒宗也败落。
虽然赴道前,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见到此情此景,仍然怅然不甘。
风凉夜看着谢景行水边伫立的孤绝背影,虚幻缥缈,不似在人间。
良久,谢景行收回思绪,敛容道:“风道友,你可知这流觞曲水真正的用法?”
儒宗败了,但他的心血还在,能引领遗留弟子一二,也是大善。
风凉夜摇头。
“且看好了。”谢景行眼睫笼下阴影,“儒门十三景名声在外,是有原因的。”
他的指尖从刻着“流觞曲水”的石壁上拂过,流光融入,幻境打开。
不知不觉,风凉夜身边景致变了模样。
原本荒凉的流觞曲水如画卷缓缓展开。弦乐丝竹,鲜花绽放,灵泉生出雾气,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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