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纱床幔从里面掀了开来。
云瑶脆生生地唤连翘,叫她快去备水。
女子话里已然带了怒意,两条纤长丰韵的美腿落下来,趿上鞋袜就去窗边寻她的湘妃榻,侧着身子倒下去,一手支着脑袋,独自瞅着窗外生闷气。
谢勋亦是心事重重,目光遥遥,似凝望着帐顶,人却陷入了悠长的沉思,半晌不语。
梦里他杀红了眼,带领兵士将蛮匪斩尽,片甲不留。
可战戈四起,苍茫大陆,满目疮痍,待硝烟过后,归于平静,却无一处沃土。
纵使谢勋带着残兵奋战到最后,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然而面对战后的民生凋敝,国库空虚,谢勋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他废寝忘食,日夜操劳,可想要在焦土之上重建一个太平盛世,何其的难。
不到四十的年岁,谢勋力竭而亡。
弥留之际,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仍是那抹鲜红的身影。
她的血可真是多啊,仿佛怎么也流不完。
可他又算什么,一个旁观者,外人罢了,她心中从未有过他,他又为何到死都在遗憾呢。
也罢,到了黄泉,他再同她好好地掰扯。
她的遗言,他并没有传给那个男人,只因他觉得不值。
那样的人,她为何要对得住,她最对不住的,是她自己。
不过可笑的还是自己,就连当面嗤笑她,谢勋都不忍心,只得在这种似梦非梦的状况下,小小地发泄一下。
然而发泄过后,谢勋并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只因有着前世记忆的他深知,那个人必不可能这么早死,此时怕是藏在某处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再伺机而动。
只要人还活着,迟早找回来,而这一世的她会不会再犯傻?
谢勋少有不自信的时候,可这一回,他却真的没底。
可惜谢勋的记忆并不完整,断断续续地都是些残缺的片段。
眼下,他也只能循着蛛丝马迹,一点点地去找,且不能声张,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他要比所有人都更快地找到那个人。
向来早起晨练的男人难得这般磨磨蹭蹭地,穿戴洗漱过后,这天都已大亮。
好在前院也没催他们过去,算这时辰,云廷和怕是还在朝中尚未归,云瑶本就有心结,更不急着去见父亲,不慌不忙地这摸摸那看看,内心感慨万千。
她住了十来年的小屋,如今住一天少一天,下一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回。
这次地,怎一个惆怅了得。
情志低迷的缘故,云瑶也在这一刻对未来充满了迷茫。见过侯府那几个长辈后,云瑶内心并不能生出太亲近的感觉,一想到今后要跟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对以后的日子也没太多的期待。
甚至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她和这些人处不来,跟谢勋也无甚感情,那么,于她而言,和离会不会更好呢。
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蹦出来,给了云瑶另一种可能,她绷紧的心弦也松快了不少。
是的呢,男人都知道万花丛中过,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云瑶虽没有采遍百草的野心,但不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能做到的。
二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用过早食,各自都有心事,云瑶胃口不佳,喝了半碗粥便撂了筷。
谢勋眉头一蹙,长手一伸,夹了汤包到云瑶盘中。
云瑶冷眼看着。
一大早才醒来就被人骂了好几声傻子,这人还不道歉,心里哪能痛快。
更何况,处不下去就和离。
云瑶如是想着,也没那么多的顾虑了。
持起才放下的筷,云瑶将汤包回给男人,让他自己吃去。
她这么廉价,一个包子就能打发了。
呵,美得你。
此时云瑶半个字都不愿跟男人讲,除非他拿出十足的诚意向她磕头谢罪。
谢勋也不遑多让。
一想到梦里那个糊涂糊涂的女子,留了一口气让他带话就此长眠,谢勋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将她搀起的双手都在颤抖,可她呢,到死都还在念着那个人。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不吐出来,谢三郎心里也不痛快。
主子之间相处气氛似乎不太融洽,连翘心里七上八下地晃荡,可不敢杵在跟前,进进出出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总之,忙就是了。
直到前院丫鬟捎话过后,连翘急忙忙地跑进屋:“小姐,郑伯在花园里候着,说要给您一个惊喜。”
云瑶可以说是郑伯带大的,云廷和忙起来顾不上她,都是郑伯从旁看护着她,教会她不少东西,她那点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也是郑伯根据她的身体情况为她专门打造。
郑伯不亚于云瑶的半个父亲,每一回给云瑶的惊喜,都能让云瑶惊喜许久。
这一回又是什么。
该不会就是她所想的那些。
云瑶已经迫不及待。
云瑶接过连翘递过来的干净帕子擦了手,打破沉默跟谢勋告别:“我出去一下,郎君慢用。”
有事郎君,无事就直呼其名。
对不住,他不接受。
谢勋的回应,也擦干净了手,吩咐连翘把桌面收拾了,自己陪同夫人去花园里开开眼界。
见男人一本正经地要跟着自己过去,并非开玩笑,云瑶心头一慌,转变态度,柔声道:“都是些女儿家的小玩意,郎君未必有兴趣,不若自己在院子里走走逛逛,兴许还能发现不少乐趣呢。”
这男人就该上朝参政,好好地办公去,休个什么婚嫁,还一休就是十天半个月的。
在云瑶心里,男人多休一天,她都嫌太多。
其实,花园只是云瑶和郑伯碰头的地方。他们真正要去的在别处,且不宜被云廷和知晓,所以,云瑶连丫鬟都不愿意带一个,更别说谢勋这个显眼人物了。
以谢勋对待云廷和的亲近态度,难保他不会告密,云瑶打从心底不乐意,可架不住男人口齿了得,在别人家里,态度比主人还豪横。
“我不可能眼睁睁地放任我的妻去寻别的男人。”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云瑶不禁怒了:“谢勋,把你脑子里的那些龌龊想法都收一收,郑伯不是别的男人,是我的长辈。”
谢勋不以为然,呵地一声:“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想要说服我,那就换一个理由。”
“谢三郎你别太过分了。”云瑶美目一横,恨不能在男人身上戳几个洞出来。
谢勋不为所动:“若守护自己的妻也算过分,那么就请夫人海涵,生受我这点任性了。”
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这一趟,他非去不可。
云瑶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拖下去,父亲回了,更去不了。
待她离了这,再想找机会见郑伯,就更难了。
“那你得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能告诉我父亲。”云瑶不得不松了口,不然以这厮的韧劲,怕是要同她从这一个天亮磨到下一个天亮。
也是她大意了,该让下人避着点,悄悄禀告,而不是被这人听了去。
谢勋回得也干脆:“我答应你。”
“不行,你得发毒誓。”云瑶仍是不太信。
谢勋一本正经地注视云瑶,举着三指道:“苍天在上,若我谢勋说了不该说的话,背信弃义,那就让我早死不得超生,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对于一个执着要孩子的男人而言,这誓言确实够毒,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可这人咒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把她也捎上了。断子绝孙,可真够狠的,不过,云瑶转念一想,她也未必会给他生孩子,指不定明年这时候,她都已经不在侯府了。
最终,云瑶没能抵过男人的坚持,不情不愿地带着他去见了郑伯。
郑伯早先见过谢勋数回,交谈过几句,对这位新姑爷并不陌生,可他要给云瑶看的好东西并非寻常玩意,甚至可以说是不得私藏的禁品,就连云廷和,郑伯也不敢告知,更不说才和自家小姐成亲,不知底细的男人。
云瑶只能给谢勋做担保:“郑伯,无碍的,夫妻之间荣辱与共,我若有事,他也跑不了。”
太过期待,也稍有些着急,云瑶如今也只能暂信谢勋,催着郑伯快带路,再拖下去,父亲可真要回了。
郑伯阅人无数,更为谨慎,他掏出一粒红丸请谢勋服下。
云瑶认得这玩意,脸色微变,颇为不忍:“郑伯,他都已经发了毒誓,不至于此。”
“小心驶得万年船。”郑伯道。
见云瑶脸都白了,谢勋心知这药丸怕是有毒,然谢勋别的可能欠缺,唯有一身是胆。不待云瑶反应,他便从郑伯手里拿过红丸,当着他们的脸吞入嘴中,还把双手翻开来,请他们检查。
云瑶把早间谢勋骂她的话还给他:“傻子,大傻子,傻透了。”
郑伯却不敢大意,盯着男人好一会才算放心,对着二人道:“跟我来,走路轻些,都别出声。”
假山后面是条死路,高高的院墙爬满了丰茂藤曼,把墙面遮得严严实实,不把这些茂密藤曼扒开,压根发现不了位于墙角的暗门。
门很矮,云瑶尚且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才能通过,更不论另外两个高大的男人,弓腰屈膝地穿门而过。
另一边,又是另一片景象。
荒芜的院子杂草丛生,最深处快要没到云瑶膝盖,可见这地方废弃了许久。
云廷和选在深巷一隅安家,也有这方面的考量,龙蛇混杂的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各自留着心眼,反倒更为谨慎行事,也不轻易被人窥探底细。
沿着草丛走了有一会,到一处枯井前,郑伯将里头的绳索往外拉,示意云瑶两手攀紧绳子,自己慢慢地带她下去。
这时,谢勋看在眼里,却未有任何举动。
他十分谨慎地环顾四周,将这里的一切记入脑海里。
他有预感,以后怕是还会再来。
谢勋殿后,最后一个下到井里,井底下,别有洞天。
沿着狭窄的石阶往里走,细长甬道,只能一人通过,三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一间石屋,郑伯敲了门,里头有人把门打开。
一名年轻的红衣女子落入了谢勋眼中。
姿色如何,不作评价。谢勋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红,心想也是该换个色了,连穿几日,着实腻了。
云瑶见到女子欢喜异常,扑上去把人抱住,亲热地唤蓉姐姐。
郑蓉清冷的面容也浮出一丝笑意,摸摸云瑶一头丝滑秀发:“都成家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说罢,郑蓉越过云瑶看向她身后的男子,不问,也不寒暄,揽着云瑶往屋里走。
郑伯反倒跟谢勋介绍起来:“这是我的义女,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来往,得罪之处,还望姑爷见谅。”
谢勋毫不犹豫,极为痛快地把药吃下,让郑伯对他刮目相看,态度也有所转变。
大人看中这小子,执意招他为婿,想来也是有缘由的。
谢勋深知自己在这几人眼里就是外人,倒也规矩,目不斜视,到了桌前在云瑶身边坐下,对着桌上一堆稀罕玩意,依旧冷静如故,未表现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反倒云瑶不时拿眼角余光瞥向身旁镇定异常的男人,纳闷不已。
桌上这一堆火石弓器,他难道一点都不好奇,还是说,太会装了。
到底年轻,难免气盛,云瑶指着其中一个小黑瓶,问男人可知这是何物。
谢勋直言不知,且态度谦逊,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云瑶不免得意起来:“这是硝瓶,里头装有硫球,厉害得很。”
点火于药线,掷向敌营,硝瓶一裂,声如火枪,刹那间就能将人立成齑粉。
而这些危险的玩意,也是云瑶临时起意,准备送给乔雁的礼物,既然不能助她脱离苦海,那就送她自保的工具,关键时刻兴许还能救命。
此物厉害,谢勋当然知道。那时候的她领着百姓坚守城门,强撑了一个多月,这些东西也功不可没。
到这时,谢勋再看云瑶,心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这女子,带给他太多的意外。
可这种意外,并不让谢勋觉得麻烦,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鬼知道,这女子到底对他下了什么蛊,令他中邪至深。
宫内,散朝后,云廷和未能及时离开,被皇帝叫到御书房私下议事,同行的还有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不是个软和人,身份摆在这里,姿态也端得高,唯有对着云廷和,尚有几分和气的颜色,笑着恭喜云廷和嫁女,招了个满意的女婿。
云廷和回以一笑,谢过长公主的祝福,但也仅是表面周旋,寥寥数语,不欲多言。
入了屋,皇帝已然坐于御案前,面色凝重。
二人欲行礼,皇帝手一扬,示意不必多礼,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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