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走。”

随簿躬身行礼,朱红阔袖长长垂到地上,语气十分恭敬。

六丁斋的大门在他身后半开半阖,崔络只觉得刺目心悸,一眼也不愿多看,敷衍地拱拱手,转头就走。

走了几步,发现俞天章落在后面没有动。

“俞兄,俞兄。”他焦躁地唤,“走了。”

俞天章却有些怔怔地,目光仍粘在六丁斋的大门上,仿佛要透过这扇门,看到深处暗藏的什么东西。

“还看什么呢?”

崔络走过去扳他的肩,忽然觉得好像少了一个人。

“俞兄,你那侍从呢?”

那个一身白衣,戴着鬼怪面具,看一眼就让人心里发怵的侍从,似乎不见了。

俞天章:“啊……他啊……”

剩下的话被含在他的口中,一脸心不在焉,仿佛心神早已飘去了远处。

崔络懒得追问一个侍从的下落,俞天章既然不关心,他自然更不关心,索性推着对方手臂:“夜已深,我实在是有些乏了,走罢走罢。”

连拉带拽,将他带走了。

夜的确是深了。

就连鬼市街头,人也少了许多,显出几分寥落。

随簿抬头,深陷的眼眶中有一对浑浊的瞳仁,白翳附着其上,像是一汪沉积的水。

水面倒映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背影渐渐消失,不仅消失在随簿眼底,也消失在另一双七彩琉璃眼珠之中。

“哎呀……”

玉石做出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木头脑壳:“有点麻烦啊……”

嘴上说着麻烦,但口气却是轻快甚至愉悦的,甚至带了几分等待着看好戏的戏谑。

若是崔家知道自己为曲大公子精心准备的贺礼,不止有一副完美的皮囊,更是开了神智、通了灵窍,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更想知道自己那位自诩聪明过人、一切尽在掌握的好大哥,收到这样一份礼物时,心底会如何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室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少年独有的、格外清亮的笑声。

侍奉童子木木地立在他身后,烧焦的舌头被拔掉,但是还未换上新的,大张的口洞中一团漆黑。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可笑世人傲慢,总以为可以逆天改命,夺取造化生机,却不知众生如蝼蚁、天地一蜉蝣,世事之吊诡多变,绝非人力所能及。

伴随着他的笑声,整个六丁斋都开始发生奇特的变化。

还有几个留在店里等待结算的客人,讶然发现原本拨弄算盘、清点货物、登记账簿的堂客账房突然停下动作,僵立在原地。

“怎么了,傻了?!”有脾气暴躁的客人上前,一拳砸在桌台上,“快把老子的东西包起来!”

账房一动不动,眼珠却忽地一轮,层层皱纹下现出七彩琉璃样。

“送送送送送送送送送——”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张开嘴,黑洞洞地朝向店里滞留的客人。

“——送客客客客客客客客。”

墙壁如活物般起伏,一人猛地收回撑在墙面上的手,方才,他分明感受到手下传来微热的温度,以及很轻的呼吸。

整个六丁斋,好像都变成了一个正在打着哈欠、逐渐苏醒的怪物。

有机敏的见势不好,将桌上自己买下的东西随便一卷,转身就跑。有了第一个便有其他许多个,有的甚至顾不上拿东西,只知道没命地向外逃。

斋中大大小小的管事、跑堂,都一动不动站在原处,木雕泥胎一般,在渐渐幽深的灯光中化为看不清的影子。

说来也好笑。

整个鬼市六丁斋中全是死物,无论是效命曲家的仆从家丁,还是被豢养着的膳食,惟有它脚下的这方土地,是活的。

绵延近千年的古老城市,有过繁华至极的盛景,也经历过满目苍夷的惨痛,无数的人来了又去,所有的生老病死、喜怒爱恨,加诸其上,沉淀、积蓄、生根、发芽。

另一个中都的幽灵,蛰伏已久,沉默的阴影一直存在于众人行走的地底,只是不语。

偏偏如今有了膳食。

用灵物滋养催生出的死物,有着至纯至臻的躯壳,即使是虚假的,也足以成为绝好的容器。

天道自成因果,因果便生纠葛。

那东西是无数因果的聚合之物,最是混沌不明,自然是想找东西将自己尽快稳固定型。

而天下又有什么,会比五蕴清气更有效。

五蕴清气本就是建木精魄所生,而建木最大的作用,就在于支撑天地。

想不到,当初建木断折之时,青教并未真正覆灭。

不仅没有覆灭,如今看来,显然还留了其他后手。

实在是……

绮罗主侧躺在卧榻上,一手支颐:“太有趣了。”

世间万物如此浅薄而乏味,偶尔来一点意外也好。

整个鬼市六丁斋都是他一手打造,所有人都是他的耳目喉舌,一切的安排都是他信手拈来,当然了如指掌。

身怀五蕴清气的青教遗徒。

吞吃秽生结丹的南华天骄。

虽然看不到另一个中都的景象,但是想来应该很有趣。

不知他们能否顺利逃出,若是逃出,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薄木削出的眼皮左右合上,他留了一分神魂在绮罗主身上,将其余抽回了西洲城中。

毕竟,这里有另一位有趣的客人在等候。

***

“咕唧。”

无数残破的肢体、恶臭的淤泥在见生脚下堆积聚集,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如同一座正在生长的、腐败的山丘,方才还在追逐着扑过来的白色人体被裹嵌其中,远远望去,像是在一个污秽水潭上撒下了无数的米粒。

“咕唧,咕唧。”

从秽物的深处传来奇怪的、有节奏的声音,如同还不会说话的幼儿在牙牙学语。

这东西,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么?

“咕唧。”

朽坏般的腥气如同一层厚厚的、湿润的布,渐渐蒙上见生的口鼻,那东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几乎是与他平齐。

啪嗒、啪嗒——

腐烂的、肮脏的残骸不断向两边滚落,从这些秽物的深处,慢慢探出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孔。

见生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这张脸孔,分明就是沈莫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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