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扬州城,九里三十步街处,倡楼之上菱窗大开,少年穿窗飞跳下来,落进一片嫩绿垂柳里。

身披轻纱的妖艳女子倚在菱窗边,挥手喊他。

“小郎君~”

“小郎君下次再来啊,奴家等你~”

李兖提着东西恍若未闻,一手解了马绳,翻身上马往子城外的大明寺奔去。

青山逶迤,隐于天际,薄雾似带,迢递不断,大明寺的门就隐在这层轻纱般的晨雾里。

“开门,小爷我回来啦。”铜兽门环被李兖扣得啪啪作响。

“就来,就来。”

前院打水的小沙弥放下木桶,跑到门口去开门。

还撇着嘴嘟囔道“施主既能翻墙出去了,还要走门做什么?”

他们大明寺原是不开禅房的,可月余以前,主持突然命他们开了后禅房里最好的几间,又几日后,李兖一行人就住了进来。

住也无妨,另两位郎君都是好伺候的人,粗茶淡饭都吃得,偏这李郎君不行,他每顿都要吃肉,还要吃烤的,全然不顾这是佛家净地。

好不容易找了山下猎户来给他烤肉,他还不满,闹够了后山练武的所有师兄弟,近来又要日日下山去吃喝玩乐。

闹得整个大明寺鸡飞狗跳的。

寺门一开,小沙弥就见眼前迅速窜过一抹影子,再回头就见李兖像个小豹子一样往禅房冲去。

小沙弥双手合十摇摇头,自去做自己的事。

*

后禅房里。

萧屺坐在桌前,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才开口“七郎......”

“郎君,七郎君的药好了。”

他刚要开口,门外又有小厮端着漆木托盘走进来。

萧屺咽下话头,抬抬手,示意床上那人先把药喝了。

小厮过去放下托盘,伸手想要去扶床上瘦弱的人,萧岺抬手止住,自己起来靠坐到床头。

药汤还有些烫,他拿汤匙搅拌着。

萧屺几次看过来,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都有些开不了口。

萧岺注意到,搅拌药汤的动作愈发缓慢,微微抬眼看向他,笑道“五哥有话说就是了,我与五哥许久不见,怎么还真的生疏了。”

“你啊,”萧屺又叹口气,挥退了身边侍候的人,才开口“我性子直,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萧岺知道会有这一遭。

“你来这儿是不是想去南陈?”

萧屺问得确实很直接。

萧岺也答得毫不犹豫“是。”

“是为了德妃娘娘?”

“不是。”

“阿耶许了?”

“没有。”

萧屺被他无波无澜的样子激怒。

“你也知道没有,皇子无令离京实乃大罪,你要干什么,过江容易回来难,七郎你难道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

萧岺沉默,只垂眼看着那碗汤药。

萧屺坐在桌边无声看着他。

床上的少年明明是与李兖差不多的年岁,正是斗鸡走狗飞扬顽劣的时候,可他不说有半分李兖的恣睢肆意,就是普通小郎君的活泼都没有。

难道他这七弟生来便是如此?

当然不是!

他们都是圣人的孩子不假,可他们并非同母所出。

萧岺的生母德妃,乃是南陈郡主。

当年南北关系不错,萧陈两族秉生同盟,一同攻伐兼并周边诸侯,可天下终究只能是一个人的天下,萧陈也只是同盟而已。

后来天下只剩萧、陈时,同盟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如今他们的阿耶开国建朝,南陈却偏安一隅,至此已近十年。

大晋攻下南陈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来,萧岺的身份就更尴尬了。

德妃已经避世十年有余,可萧岺不行,他是圣人的儿子,萧氏的子孙,他身上留着萧家的血,如何能避。

想到这,萧屺怒气顿消,只是无奈。

明明是常在行伍的人,看向萧岺的目光却也不免带上一丝怜悯。

萧屺说“别人不管你,我得管你。”

他站起身“我这些年在平城旧都待得久,不逢年遇节无召我都不得回京,照应你的地方也不够,”

“这次回京我会向阿耶上奏,求他让你跟我一起去平城,左右你在京中也无甚挂念,不如离京讨个清净。”

说萧岺无甚挂念,这是有来由的。

不用说皇城的人,就是整个长安能记起萧岺是当今圣人第七子的,都没有几个。

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靖武帝儿子多,大家又不愿提及他,自然而然也就慢慢忘了。

萧屺非要管他,也是因着儿时旧事。

那些年,太祖称王起事征战天下,分封子嗣在北地各重城,靖武帝被分封在帐原。

后来太祖崩殂,靖武帝领兵,留在帐原燕郡王府的时间屈指可数,偶尔拔营回来一次,边镇事都过问不过来,更不用说养儿子这样的小事。

那会儿郡王府里有个不大的院子,是专门照看王府里没有生母照料的孩子的。

七岁之前,一直只有萧岺住在里面,后来萧屺生母魏昭容病逝,萧屺也住了进去。

萧屺和萧岺一同在那儿住了一年。

后来萧屺又养去了霍贵妃膝下,再后来领兵在外。

虽然后来交集不多,但萧屺却因着这点,一直很照顾这个不起眼的弟弟。

萧岺闻言,眼底还是一片平静,倒是笑着抬眼调侃“五哥这是照应弟弟,还是要关住弟弟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屺有些着急“只是你这样实在不行,你偷跑出京,这次是正好被我撞见了,下次呢,要是被阿耶知道了怎么办?”

萧岺只是说“这是第一次,以后也不会了。”

他看向碗上腾升的雾气,还没喝,嘴里却好像已经生出一股苦味。

“我只是从没出过京,出来看看,如今也看过了,以后就安心待在长安了,五哥你是在平城练兵,我去做什么,徒惹事端罢了。”

出来看看哪里不能看,偏要跑到这里来看。

萧屺心下明了,果断拒绝他“去平城的事,你得听我的。”

萧岺笑道“我如今养在贤妃膝下,五哥要如何跟贤妃娘娘交代,你要带我去平城?”

即便贤妃不在乎,圣人也不会允许他离京。

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萧屺仍是说“这你不用管,你安心等着去平城就是。”

“五哥......”

“哎呀,两位哥哥别挣了。”

李兖倚在门口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打断道“五哥你该回平城回平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长安这不还有我嘛,再不济六哥也在皇城啊,七哥不过是出来玩一趟,又不是什么大事,去圣人和贤妃娘娘那里请个罪就是,哪里就要这样了。”

门口的阳光被李兖挡住,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萧岺见是他,眼神暗了暗,低下头去。

萧屺却是一脸嫌弃,他都不爱说他。

“就你?你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情管别人呢。”

李兖一愣,歪头道“什么意思?”

“孟家那位小娘子前日醒了。”

“真的!”李兖跨进门来。

他把提着的食盒往桌上一放,激动道“孟五老爷可问过她那夜是什么情形了?那些人真的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她,说起来还是我救了她。”

那夜萧屺不在,更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等他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孟家的船都到扬州渡口了。

李兖三人被孟家绑了,与孟家各执一词。

孟家自认从无仇家,有也不至于会冲孟显珍一个闲人和一个幼女去,而李兖是当时在场且与人交过手的人,他咬定那帮人是冲孟六娘子的。

刺杀的人已经服毒自尽,如此一来死无对证了。

知道实情的除了李兖只剩孟六娘子。

如今......

“孟六娘子全都忘了。”萧屺开口。

李兖愣了一下,然后直接跳了起来。

他震惊的看向萧屺“忘了?!什么叫忘了?!说忘就忘啊,秉生江的水把她脑子泡坏了不成?”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吼。

“扬州这帮子大夫是吃闲饭的吗?一个月了,这帮杂种连个小娘子都治不好吗?小爷要掀了他们的杏林牌子!让他们拿着那些破针去街口上要饭!”

李兖的暴躁,萧屺两人显然都习惯了,任由他发疯。

只在他疯完,才添一句“反正是忘了。”

李兖不死心“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到底是什么病啊?”

萧屺点头“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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