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杏云巷。

孟显珍常年在外行商,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扬州城,所以他干脆在扬州置办了一座小别院,不成想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了。

这会儿,院里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孟显珍,另一个与他相临而立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见院门口无人进来,少年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五叔别急了,坐下来等吧。”

看门口还没人回来,孟显珍捶捶手心坐下来,恼恨道“这秦家当真可恨,若非六娘不记得事了,咱们家用得着他?什么东西,他还摆上谱了。”

自打季姜醒了,孟显珍两人这几天就忙活一件事了。

季姜在寒州青楼待过,虽说那青楼女子待她视若己出,可若想做回孟家女,这样的来历是不能带到长安去的。

人言可畏,若是长安那些人知道季姜这段青楼经历,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原本孟显珍还对此十分犯愁,十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了,况且他与季姜一路同行下来,深知她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更遑论是让她丢了寒州那些人,几乎绝无可能,若是硬来怕是会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可如今季姜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事情反倒好办些。

现下已经离了寒州几千里,季姜知道过往旧历的途径,只有听身边人口述这一条。

等季姜彻底好转时,不管是身世还是来历他们都会安排妥当。

孟显珍骂完没听到有动静,抬头看向对面闲支着下巴的少年。

“二郎方才还着急,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孟潇身形相貌都随了他老子孟詹山,高大挺拔又周周正正,若挺直了背往那一坐也能端出几分稳重来,可他懒得挺那么死直,就成了几分松散模样。

他给孟显珍倒了杯茶,才笑着摆摆手道“五叔放心就是,如今这状况五郎都预料到了,离京前他都细细给我说过。”

“哦?怎么说?”

孟潇清清嗓子,学着孟五郎的样子讲起来。

“五郎说,我初来乍到必是不清楚秦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的,那不如把事先说出去,看看秦家的反应,”

“我方才急正是还拿不准秦家是个怎样的人家,若他们不接这个事,我总要再去寻个别的什么法子,可咱们的人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那孟家定然是接下了这事,这会儿怕是要商量商量问咱们要点什么呢。”

“有点道理。”

孟显珍点点头,也端了茶“说到这个,秦家若朝咱们狮子大开口,你当如何?”

“不会的。”孟潇很肯定地摇头。

他想着五郎的话分析道“五叔你想啊,秦家肯定知道,若不是凑巧了崔家兄妹与你们从蜀州结伴行船,知道小六并非长在扬州城,那咱们一定会为小六选家世更好的秦刺史一家,但有崔氏兄妹在前,咱们怕穿帮,不选秦家也在常理,”

“秦家本来都没指望与孟家攀亲戚了,可现在咱们还选秦家,虽不是秦刺史这本宗一脉,可寒州那个司马也姓秦啊,那以秦家这上赶着的劲头,哪还能狮子大开口啊。”

“不错。”

孟显珍啧啧点头“而且咱们六娘到底还是在寒州长大的,选在寒州的秦司马也好,不容易露馅。”

两人说着话,映采从垂花门里出来,喊道“五老爷,二郎君,我们娘子醒了。”

“醒了!快去请大夫,我进去看看。”孟潇站起来就跑,几步后他又想起来,回头朝孟显珍喊“五叔,秦家那边你盯着吧,我先去看看小六。”

“哎,等等。”孟显珍站起身。

孟潇回头。

“那个,”孟显珍显得有些犹豫“六娘的名字,不如还是叫原来那个吧,季姜这名字挺好的。”

“可小六有自己的名字啊。”

“季姜不也是她叫了十年的名字吗?”

那天他去万春楼接人,季姜落水还没醒,是被包在一件厚披风里抱出来的。

抱季姜出来的那个布衣少年就说了一句话。

“若是可以,别给她换名字......算了,做个小字总能行吧,她这名是从寺庙求来的,保平安的。”

如今要把季姜十年的过往全部掩盖,说实话,孟显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算了算了,做个小字,”他挥挥手,决定用那少年的办法。

“做个小字总能行吧,二哥夫妇拢共得你们四个孩子,刚好六娘就是最小的,这名字也算合适,对吧?”

还真是正好合上了。

孟潇点头“那就这样吧,省得伺候的女使们生疑,再说出什么别的来。”

说完孟潇就匆匆往后院跑去。

后院北房里。

泛着淡金的碎光落进格窗里,季姜斜坐在窗前雕番枝的梨花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雪裘皮,阳光正好,她苍白的脸上也难得的照出一点红晕。

毓娘打帘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扒在窗框上,眼巴巴往外瞧的小娘子。

“六娘子,可是想出去了?”

“想。”季姜使劲点头。

自从醒来她就没出过这间屋子,不用说病不病,光闷都要把人闷死了。

毓娘上前把窗上的帘纱放下来,手碰了碰季姜的,试了温度后才笑道“扬州多柳,到了四月满城都飘细细的柳絮,这柳絮沾上容易引出哮症,娘子才好转过来,可不敢沾上这个。”

季姜唇角落下来。

毓娘见了就笑“不过,婢子一早就差人往院子里洒了水,娘子在院子里坐坐倒是无妨。”

“真的,那咱们快走吧。”

话音刚落,季姜就听到外间一阵脚步声,伴着少年公鸭嗓子喊的一阵‘妹妹’。

不肖一会儿,果见孟潇身影从屏风一闪而过。

“妹妹要去哪儿啊?”

孟潇走进来,看季姜要下床来的架势,赶紧扶住她“妹妹要什么只管差下人去买,你身子才好些,万万不能劳累。”

“.......二哥哥,我......”

季姜苦着脸又被扶了回去。

“二哥哥,我真的好多了,能吃能睡,出去穿得暖和些就是,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孟潇嘴上说着知道,手上却不停,给季姜掖好被角又差毓娘“去给你们小娘子拿个汤婆子来。”

一切都妥当了,孟潇才开口“妹妹,你身子虽好转了,可前时事大多忘了,我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一桩事的。”

忘了前事这事季姜是知道的。

她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天地一宽,她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从何地。

还是宝帘时常在她耳边讲啊讲的,才慢慢知道了。

自己是孟家行六的娘子,战乱时养在寒州,在乘船回京的路上遭贼人袭船落水,这才在扬州城暂住。

季姜看着面前正经端坐着,还一脸严肃的孟潇。

她这位二哥可是个十分随性的人,还没见过他这么正经的样子。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季姜也直起身,逐渐紧张起来。

“哎哎哎,妹妹别怕,大事已经出了,我就是讲给你听听,你也好早有个准备。”

季姜“那......二哥哥说就是了。”

*

这边孟家还在苦等,杏云巷巷口处,被等着的秦家人却是正巧跟李兖撞在了一起。

巷口窄小,秦家的轿子和李兖的马没法一起进。

坐轿子的一般都是女子,李兖先勒住了马,坐在马上笑道“这是秦家哪位啊?”

不等轿边的小厮回他,轿帘就被一把打起来,秦兆功矮身出来,自来熟道“三郎,是我啊。”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秦兆功。

李兖一愣笑道“哟,秦大郎君这是睡醒了?”

他今早上去聚秀楼买酥饼的时候,秦兆功可还躺在楼里花娘身上睡得正香呢。

李兖这些日子没少跟扬州这帮纨绔子弟处在一处,跟秦兆功是打过照面的。

秦兆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笑道“这不是孟二郎君来了嘛,家里特令我来拜访拜访,顺便说说......”

“长兄。”

轿子旁忽然窜出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

“咱们该进去了,孟五老爷早差人来催过了。”

说话的人丝毫不起眼,穿着更是跟小厮差不了多少。

李兖转头随意看了那人一眼。

说话被人截断,秦兆功转头狠狠盯了一眼那少年,喝道“兄长说话你也敢打断,亏阿耶还整日里夸你知礼,也不知那帮夫子教了你什么规矩......”

那少年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略低了头,面无表情地直挺挺站在原地。

秦兆功嗓门实在太大,李兖抓了抓耳朵,有些不耐烦了。

“你们兄弟聊着,我先走一步。”

说完不顾后面秦兆功的挽留,李兖直接一甩马鞭进了杏云巷。

*

门外传来马蹄哒哒声时,孟显珍正无聊地摆弄着石桌上的茶盏。

听见声音,他赶忙站起来,还没站定就见门口探进半个红影,紧接着就听到一阵银片相撞的清脆叮铃声。

燕北男子喜辫发,爱在发尾束银饰,在这里能出这动静的只有一个人。

孟显珍装没听见,又坐了过去。

“孟五叔。”

“打住啊,可不敢当,我们孟家无勋无爵哪当得小侯爷一声叔父啊。”

孟显珍不远搭理他。

他们孟家又不是上赶着要与李家结亲,李兖在长安闹也就算,如今又追到扬州来了,还害得六娘去了半条命。

虽然认定不是自己的错,但毕竟是孟六受了不轻的伤。

李兖多少有点心虚。

他自顾自地坐下,笑道“孟五叔,瞧你这话说的,家父和孟大将军可是同袍啊,那当年圣人打天下的时候,可多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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