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魏危跟孔成玉回到尚贤峰。

午后的孔家宅院格外安静,院中绿竹层层叠叠,在空明的院中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

孔成玉屏退仆从,从书房的书柜中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页用琉璃片压着的薄薄的纸,放在桌子上。

“这是君子帖。”她道。

昔年孔子昕与郭郡拒守荥阳整整七日,最后夫妻两人双双殉城。

这封由郭郡所写的帖子被一位义士带回青城,最后为天下人所知。

孔成玉:“按照辈分来算,他们应当是我的二伯与二伯母。”

孔家三子,投降靺鞨的孔思瑾是长子,孔子昕其次,孔成玉的父亲孔怀素是幺儿。

这封帖子被天下人所熟知,被天下文人墨客所赞颂临摹,但是实际摆在人眼前才知道,也不过一裁纸的大小。

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人,君子帖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字句间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帖子在午后阳光下反射莹莹的光。

君子之气节,尽在此帖。

“……”

魏危自然能看得出这是君子帖。

帖子末尾“郭郡顿首”四字如心头血染就,纵然被孔氏悉心保存,依旧可以想象当年的惨烈。

但她有些不太明白这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孔成玉的的眼睛黑沉,素来沉稳的她此时依旧形容冷淡,只是手背微绽而起的青筋暴露了她心绪的不平静。

“我曾经很嫉妒陆临渊。”她说。

“直到他差点杀我的那一天。”

**

陆居安,字临渊,师承儒宗掌门徐潜山,天下儒修之首唯一亲传弟子。

十三岁灭求己崖心灯十七盏,十五岁始闭关三年。

五年前闭关那天,三叠峰的石流玉为陆临渊办了一个宴会,将这三十二峰的年轻一辈邀了个遍。

孔成玉当年还不是尚贤峰的峰主,他的父亲孔怀素作为峰主虽然半退隐,始终比陆临渊大一辈。

这邀请的帖子就落到了她手上。

**

孔成玉在此之前和陆临渊从未有过私下接触。

儒宗有两件君子帖,陆临渊手中的君子帖灭了求己崖十七盏心灯,而孔成玉手中的君子帖写满了忠义的血泪。

两人一文一武,又都出身高贵,前途不可限量,有人私下称他们儒宗双壁。

那场宴会上,孔成玉第一次注意到陆临渊。

他比孔成玉想象中的更年少,更端正,玉冠青衣,带着少年独有的冷清,一眼望过去是儒宗掌门弟子应该有的模样。

作为掌门徐潜山的弟子,陆临渊平日里低调地像是没这个人存在。平日他住的坐忘峰上只有石流玉时常过去,自求己崖惊艳众人之后,他就再次沉寂。

石流玉是个快活的小仙鹤,儒宗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而陆临渊高山之巅的名声在外,众弟子不敢造次,就围在石流玉那边哄着他喝梅子酒。

石流玉不会拒绝人,到最后喝得晕晕乎乎,以至于冷落了陆临渊本人。

陆临渊倒是浑不在意,他微低着头,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向何处。

那双持君子帖灭心灯的手,慢慢转着指尖的白玉杯,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有一位弟子观察了一会,举起杯子上前与陆临渊攀谈,陆临渊微微笑着,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流转。

孔成玉到底是孔家的人,地位在一群弟子中高出不少,与陆临渊平辈,坐在他旁的位置,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之间在聊什么。

攀谈的是一位来自扬州的弟子,大约是在夸赞陆临渊少年天才,世所罕见,若是有机会,能不能指点一下自己的剑术。

自然,以陆临渊这个身份来说,指点剑术只是虚名。

徐潜山只有陆临渊一个弟子,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儒宗下一任掌门,扬州这个弟子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搭上陆临渊这条线。

陆临渊勾唇轻笑,停顿片刻,缓缓对他说:恐怕不行,因为你太弱了。

孔成玉:“……”

难得,孔成玉喝茶呛了一口。

陆临渊的语气虽然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未免太傲。

孔成玉呛到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扬州那个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比幽怨地看了孔成玉一眼。

从中原各地来儒宗求学的天之骄子,不是家中富贵有权有势,就是学问上的尖子生,总是有一种天生自然的傲气,一辈子大约都顺风顺水,没有遇见过挫折。

何况陆临渊这话确实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扬州的弟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居然忍住了没有发火,只是离开时表情异常精彩。

孔成玉在旁边状似无意地伸手拿起桌上茶盏,很快地、隐秘地看了一眼陆临渊。

像是轻轻地一尾羽毛掠过。

陆临渊此时的表情不如平日看起来那样平易近人,唇角的笑意似讥似倦,恹恹支着脑袋。

他单手拨着桌上的杯子,轻轻一推,茶水就翻倒了,桌面上如一面碎裂的银镜。

孔成玉一噎,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

陆临渊完全不会管这人之后会对自己的名声造成怎样不好的影响,他想这么说,所以这么说了。

有些事情,陆临渊可以做,但她不行。

她女扮男装至今,所言所行谨慎万分,如临深渊。

她的母亲在明鬼峰深居简出不问俗世,她的父亲教导她如今世变滔滔,应当韬光养晦,谨始虑终。

除了读书之外,她干得最多的事是呆在宅院中大的过分的书房里,从孔怀素手中接过冷冰冰的密信与消息,从那些复杂的派系争斗与阴私中,寻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年纪尚小时就开始独自吞下沉重的苦果,对孔成玉来说也许真不是件好事,简直像一种从小沾染的恶习,这会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这种苦果是寻常事。

她独自一人忍受至今,却最终茫然发现旁人不是如此——原来没有人与自己一样。

孔成玉在仁义殿上看见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的陆临渊,在求己崖看见少年意气的陆临渊,在闭关宴上看见恣意妄为的陆临渊……

每一回孔成玉都期望在陆临渊身上发现一些自己或许不曾注意到的痛苦,她不可自遏地与他比较,一旦发现别人不曾蒙上如自己一样的苦难,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凭什么?

陆临渊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与孔成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笑了笑,举起杯盏遥遥一举。

他桃花眼中盛着琥珀一般的光亮,让人怀疑刚刚恹恹的神色不过是他人的错觉。

霎时,孔成玉的心口像是被撞进了什么东西,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手心,那微微的刺痛感似乎能纾解她此刻莫名的情绪。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叫嫉妒。

**

孔成玉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良久,深受其害。

嫉妒是一件无用的器皿,从中不能汲取到一丝好处,她又生性高傲,绝不肯低头。

此后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遇见陆临渊,她都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儒宗有人传出了她与陆临渊不睦的言论。

孔怀素坐在书桌前,问她与陆临渊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没有,父亲。”孔成玉这么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

她合上手中的兵法书。

“……是我嫉妒他而已。”

陆临渊在求己崖上灭心灯,君子帖一剑霜寒,不知道惊艳了儒宗上下多少弟子,据说那日过后,往报名持春峰的弟子多了整整四成。

而属于孔成玉的岁月晦暗又阴郁,除了想要迫切掌握权势的野心,什么也没有。

纵然有人把陆临渊与孔成玉并列双壁之名,陆临渊也永远是那个更耀眼无羁,足以压倒孔家权势的那位天才。

孔怀素静静听着孔成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陈述这那夜夜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最终叹了一口气。

孔怀素从书柜中找到君子帖,放到她面前,叫她看着。

孔怀素言语深沉,冷淡而捉摸不透:“你读过的兵书里应当有这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孔成玉思绪因为自己父亲的下一句话而乱到极致。

“你知道,孔思瑾当年到底为什么投敌靺鞨吗?”

这件事不仅在儒宗讳莫如深,在天下也众说纷纭。

一代儒宗掌门,在自家亲弟弟被靺鞨所杀之后选择投诚,是一个正常人都想不通的事情。

以至于民间还有传闻,孔思瑾当年其实是假降,实则大忠大奸云云。

然而孔成玉不会想到,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下午,会在君子帖面前,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真相。

——妒忌。

自己的伯父、孔怀素的兄长、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次青城背叛,都是源于这简单的两个字。

**

孔家自孔圣之后,虽占着儒宗正统的名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实则被后世诟病一代不如一代。

为孔家三子开蒙的是声名斐然的大儒,给他们授课的是儒宗三十二峰的峰主,明鬼峰二十万书册就在他们手侧,就连孔氏的婢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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