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放过我吧……”被剖面之刑折磨得半残的人如烂红的黑泥,浑身上下微微一碰就能挤出血来。他忍着剧痛,扶着掉下来的半张脸皮,爬过来,抓住暗红的衣袍,他要抓住唯一的机会。

“放过你?我让你进月部是信任你,你倒好,杀个人都能把尸体丢了,被黥了什么无涯贼首不说,你还知情不报,我看你在月部呆久了,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不堪大用。你说说,做出这等蠢事,我怎么还能放过你?”

“不、不,少主,我可以将功补过的,只要少主一声令下,我会,会为少主把那叛徒抓回来的。”

“就凭你?哈,你哪里会是宋繁声的对手,能杀他的只有一个,”完好的那半张脸被短刀做的扇面抬起,正是那名安德明所招揽的剑客,“有这决心,不如帮我做件更有用的。”

“少、少主,您要让我做什么?”

他俯身低语:“……去把人给我引过来。”

剑客大骇:“可、可那位是……”

“是又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回天城里,不是正好有个绝佳的饵料吗?”

狠毒又靡艳的笑让人不寒而栗,剑客额头苍白的冷汗交织着碎裂的骨血,从银白的刀尖滴下……

——滴答。

冰凉微咸的一滴沿着嘴角滑落,玉流醒来,揉着酸麻的腰背,下雨了吗?

不是雨。

糊住的眼中,除了白雾还是白雾,天地茫茫,呵气成雪。太漫长的思念如暴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时半会儿很难说清这到底是好是坏,早已消失在寒山风雪中的记忆复苏,她如同得了雪盲的行人,恍恍惚惚中,窥见了儿时噩梦的一角。

“呵。”玉流讥嘲,他娘的真烦。她忍着怨气,在青山又坐了很久。土坑里烧得黑脆的纸灰,边缘缀着点猩红,快熄了。

玉流抓起还剩最后一口酒的坛子,倒下去,泼酒成花。

“想来这是第三年,今年有人提到了您,故而早了几天,来年……若我还记得,来年会再来的,”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脸上浮起一层很浅的小女儿情态,“您过去还真是识人不清,尽给我找麻烦。”

她说完,又觉得可笑:“随口说说,不作数的,我走了。”

掌柜没骗人,酒是烈的,但更多的是苦,像层沾酒的纸衣裹住唇齿,消退不得。大苦之下,后劲还没上来,玉流醉意不多,走路也算稳当,就是慢了点。她走下山,半黑的路上扶着墙,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大人看不见我吗?”墙角一道影子闷闷出声。

“看得见。”怎么可能看不见。

清瘦挺拔的少年郎,束着高长的马尾,一身暗蓝点金的衣袍,懒洋洋地斜靠在墙边。得亏她这儿附近没什么人住,不然敏郎身上已经被塞了好多香囊了。

“这身打扮哪里整来的?”好看得她头昏眼花,都要忍不住动手了。

敏郎由着她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唔,我回来不久,有位自称,什么郡主来过了,嗯……说了好多话,送了好多东西,说、说是什么见面礼,我拒绝不了。也不是只有我,小孩子都有。”

玉流已经知道是谁了:“没关系,赵颐人来疯,她没和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敏郎托着脑袋:“嗯,什么三个人会更好玩吗?”

“……忘了。”赵颐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混子,自己玩三人被她看见了还想报复回来吗!

玉流按住他的脸,脸上的肉被掐起来:“忘了!”

“好。”

“乖乖。”

玉流很满意地拍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门口有点亮堂了。顺着光看去,原来是门旁肆意向上的凤尾竹里,挂着一盏灯笼。

灯笼很小,绘着蟾宫玉兔,银箔的描边掉了,半只兔子抱着火红的月亮,傻里傻气的。她用浑浑的脑子想了想,这灯笼好像是去年正月十五玩什么赢来的。

发觉她在看,敏郎拍掉背上的墙灰:“宝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大人不喜欢,我去把它拿下来。”

“没有,没有不喜欢,”细长的竹叶拨动灯穗,好似无声的风铃,玉流看得出神,“我……我以前……都是黑的。”

或者说,从来都是她等别人。山路太长,灯太少,她太小。

玉流突然很想流眼泪。

三年之前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身边还能有人抱住她,说“我很想你”,更不会想到有人能得寸进尺地问“大人,有想我吗”?

玉流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我们只是分开了半天好吗?说得这么哀怨,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走了十天半个月了。”

“小别胜新婚。”

“不要乱用俗语。”

“那……我在当石头,望妻石。”

“不要听信赵颐的话,不要油嘴滑舌。”

“噢,好吧。”他低头,又抱了一会儿,嗅了嗅,皱起了鼻子。

“大人喝酒了。”敏郎没有问,因为他很确定。

“还有味道?”玉流也嗅嗅,没有啊,小狗鼻子这么灵吗,白在山下吹了那么久的风了,吹得身子都冷了。

敏郎松手,退后:“嗯,头发丝里都是,喝了多少?”

“就那两小坛子,山里烟熏得热,我当水喝了,”玉流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嫌弃,挠着头发,“有热水吗,我回屋洗洗。”

他想了想:“唔,那要等一等了。”

“没关系,”玉流摸着微热的额头,好像有点上头了,“我正好先坐一会儿。”

一炷香之后,敏郎推开玉流的房门,看见他的外侯官大人抱着腿坐在地上。

他不耻下问:“大人,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累,”玉流垂着头,怨气十足,“上班如上坟,事事不顺心,我的坟头草都有八尺高了。”

好像在说一些众所周知的胡话。他抱着水盆靠过去,细看她。抬起的脸还是寻常的颜色,耳后已经是薄薄的一层红。

不太对,他试探:“嗯,要擦脸吗?”

玉流伸出手臂:“擦。”

敏郎:“……”

他唉了声,半蹲着把湿热的面巾盖在她的脸上:“醉了吗?”

可脸还是静白的,也就眼神有点迷,所以什么烈酒间歇这么长,这个时辰了酒劲才上来,他下次去问问,自己偷藏一点。

“我没醉,”玉流拿下面巾,严正声明,“没有。”

敏郎不顺着她,接过面巾给她擦手:“醉酒的人,嗯,都是这么说的。”

“胡说,”玉流按住他,比划自己的手,“你看我的眼睛,这是一,二,三。我很清醒。”

“大人……自己伸指头,自己数数,证明不了什么的,”他配合幼稚鬼,“大人,这是几?”

玉流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而后开始数数,脑袋一点一点:“一……二……三……”

他无奈,识破了她的想法:“大人是不是觉得,说多了,一定会有一个撞上的。”

“嗯嗯。”玉流笑得可开心了。

有点傻,看来真的醉了,就算没醉……就当她醉了吧。

有人胡闹的时候,另一个就会变成大人了。今夜的敏郎被迫当起了玉流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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