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坐,指尖轻挑慢捻,化作无尽绵柔的情意,随着眉眼含情顾盼,缠绵婉转的曲调直入人心。
软烟罗帐幔后,崔时清斜倚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听着魁首娘子许悯儿的琵琶文曲,有些心不在焉。
一曲奏毕,她不想再听缠绵悱恻的调子,托着腮,点了《淮阴平楚》。
雄伟壮阔的战场骤然惊现眼前,在不断渐强的铿锵激昂声中,紧绷的情绪升到极限,随之一个转调,万马奔腾,卷起漫天尘泥,怒吼厮杀声,震天如雷。
崔时清坐直身子,双肘撑在膝上,专注又沉迷地听着,心神俱被许悯儿绝妙动人的双手牵引着,不可自拔。
直到曲终,她看到的是决然赴死的坚毅,和不可击败的傲然。
——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黑眸凄冷地望着帐幔之隔的美人,沉默了许久,崔时清压下那些不断喷涌而出的记忆,也忍着随之漾生的恶念,轻轻地靠在软枕上。
“重赏。”
美人怀抱琵琶,屈膝谢恩。
崔时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婀娜的身段,兴起一股恶趣味,轻笑着问道:“我观娘子正值花季,却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不知师承何处?”
“奴家有幸得关山居士指点数日,但人微愚钝,不敢以弟子之名自处。”许悯儿垂首答话,动静之间,让人赏心悦目。
不敢以弟子之名自处,却敢用居士名号行走京都?
上一世,魁首娘子许悯儿因着这数日师徒关系,得诏入宫,为皇后生辰助兴。一曲名动京都,成为权贵争先追捧的乐师,更因出众的容貌,惹得许多青年俊秀争风吃醋。
名声大噪之后,许悯儿端起居士的清高,拒绝了许多应酬邀请,标榜以琵琶会友,讲究缘分。好在她平素待人处事、圆滑周到,是以非但没有惹怒权贵,更是招得青俊们魂牵梦萦。
崔时清记得,这位魁首娘子的入幕之宾,就有纪危舟。
人人都道,纪家三郎和魁首娘子共处高阁,以曲述情、以诗神会,真真是对儿让人生不出嫉恨的才子佳人。
崔时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象牙盒子里的珍珠,弯唇讥笑了声。
“我和娘子一见如故,也不知应该送些什么与你,才能表达我之倾慕。”
许悯儿施施然又行了一礼,眉眼间从容依旧,“得一知音人,胜过千万金。”
崔时清的声音轻轻柔柔,桃花眼却多了些厌烦,懒洋洋地说道:“虽说如此,但只与知音人些许俗物,倒是让我很不安。”
许悯儿:“县主盛赞,已是最大恩赐。”
崔时清眉眼一冷,拂落象牙盒子,数十颗圆润莹白的珍珠落地,激散四方,软烟罗帐幔在一阵清脆声响下,颤颤巍巍、时起时落。
颤动的还有花厅内的婢女,与怀抱琵琶、垂眸抿唇的许悯儿。
崔时清的声音平平,没有一丝起伏,“沧海珠子无瑕,只可惜我一时失手,让它们沾了尘沙,也相配不了许娘子了。”
许悯儿的内心并不如面上平静,她深知真正惹怒权贵,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厄运。如果可能,她愿意跪下求饶。
但是不能。
她费尽心思、忍受了无数痛苦,才在京都稍稍扬名,占有一席之地。这靠的,有她的技艺、她的容貌,还有立于泥沼之地、傲然不屈的脊骨。
身份低微却又清高自持,是她身上,最令京都权贵着迷的东西。
她,不能丢掉这张筹码。
哪怕为此付出代价,只要足以苟活、完成未尽之事,她便能忍耐。
“本为同根,又谈何蒙尘之过?”许悯儿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着帐幔后,高高在上的贵女,“县主若愿赐予,我自当却之不恭,叩拜谢恩。”
崔时清看了许悯儿许久,却是有些钦佩她的沉稳了。
收敛起浑身的戾气,她又端着‘知音人’的爱惜之心,好声好气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外,“你虽谦逊,我却不得失礼。”
拾起了手边散落的珍珠,端详了几眼,南海珠子饱满圆润,很是惹人喜爱。她笑了笑,把珍珠递与桑麻。桑麻得来指示,捧着那颗珍珠,从侧帘而出,送到许悯儿的手中。
崔时清饶有兴致道:“方才是我之过,作为赔罪,若有一日,你有所求,就拿着它来见我。”
许悯儿握着微凉的珠子,掌心有些湿濡,静了一瞬,垂眸答谢。
“县主知遇之恩,奴家必不敢忘。”
崔时清目露欣赏地看着许悯儿,过了片刻,才道:“许娘子气度不凡,倒不像是平民女子出身。”
许悯儿莞尔笑着,“县主谬赞。奴家来自市井,再是如何刻苦,也比不上高门女使,哪敢在县主面前班门弄斧了?”
崔时清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真是、一张巧嘴。”
许悯儿只把这当成夸赞,不作深思,回忆道:“二月春时,奴家有幸得见县主在蹴鞠场上大杀四方,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崔时清想起年后与数名世家女同办了一场春日游,骑马射箭、品饮花酒,还组办了一局蹴鞠赛,请来教坊司的艺人歌舞助兴。
大杀四方言过了,但她确实玩得很开怀。崔时清砸巴砸巴嘴,有些蠢蠢欲动。
这几天可把她憋坏了。
今日国公府请来戏班子搭台唱戏,她都没去成!说来说去,都怪那狗东西!牙尖嘴利的,招人烦!
崔时清掩下眼中的烦闷,思忖着,说:“原来你也在啊,怪不得那一曲缕缕金利索飒爽,让人通体舒畅。”
许悯儿掩唇笑了笑,“县主把奴家赞的,都找不着西北了!”
崔时清抿了口紫苏引,润了润喉,眸光幽沉地觑着影影绰绰的窈窕娘子,漫不经心地感慨道:“不必过分自谦,许娘子的技艺,入宫献曲也不在话下。”
许悯儿愣怔了一瞬,表情很是意外。
崔时清这时才觉得,让四表兄纪深云送来的这个消遣,有了点趣味。
她也实在是腻烦了与这样滑不溜丢的女娘虚与委蛇,没意思透了!也就是纪危舟那狗东西,絮絮叨叨的秉性,会乐在其中。
崔时清暗啐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入宫还须晚些时候,十五日,寿安长公主办了个诗会,你可有兴趣?”
握着琵琶的长指微微收力,还是诧异的神情,但气息却不复方才的平顺。
在更加长久的等待下,崔时清确认了心中猜想。
——长公主与她,存了些不为人知的龃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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