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臣见状,知道周炳的心思松动了。
她连忙道:“儿求护送四皇子北上,并往燕州随军,哪怕降级做一个文书内官。”
周炳骤然一震。
多年养育,朝夕相对,他怎会不知道周玉臣的秉性?
周玉臣还是南越土司之女的时候,因为生于富贵,养于膏腴,实在是娇纵得不成样。牛乳略膻不食、鞋袜略素不着,衣食住行尽挑剔,被当地人称为“败家仔”。
虽然一朝跌落泥泞,但是这丫头好锦衣华服、喜人前显贵的狂妄性子,可从来没有改过。
不仅如此。
十岁时,她曾指着周炳的银章问:“这是何物?”
周炳解释:银章乃天子所授,代表秉笔太监的身份与权柄。
周玉臣听完,抚掌笑道:“那我想要个更大的,皇上用的章有多大?”
周炳给唬得跳起来!结结实实地把她揍了一顿。
第二日,周玉臣低眉臊眼地看起来很乖顺,周炳故意问她:“还想要章么?”
至今他仍记得周玉臣的回答。
那个小少女穿着不合身的圆领袍,衣袖还要挽几道,但她的声音却那样轻狂又明朗:
“我想明白了,金章银章都不重要。若是站在那就能号令天下人,让豪杰归顺,这才是权柄真章。”
如今,周玉臣竟要撇下这锦绣前程,这权力富贵,十年苦心毁于一旦。
周炳长叹一声,放下笔:“如果只做协从,岂不白费了你这身履历?北虏铁骑强悍,一可抵万!便不是做领兵人,你去了也是要上阵杀敌的!你见过血,杀过人么?”
他本还要往下再说。
可看见周玉臣平静的眼神,周炳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狠狠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当真要劝四皇子北上?”
周玉臣想起那张美丽又害羞的面孔,柔嫩得像易坏的丝绸。她点头道:“历朝历代,和亲公主何其多?他既然姓赵,受万民膏养,去尽一份力也是应当的。好歹他不用嫁人生子,已是很好彩啦!”
周炳思忖片刻,道:“皇上圣心独断,绝不容许太子一家独大,你莫搅进五皇子和太子的争权。”
周玉臣想到关贵妃的气态,如此娇弱纤柔,又如此高高在上。
她咬着字句,冷笑道:“儿省得,贵人视王知恩如旧履,视我如鞋底烂泥。我们这等玩意,被用完了还不自己滚蛋,就该活生生被彻底抹去……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干爹放心,我自有法子。”
如斯大逆不道、郁郁不平。
周炳听得真真切切,喝断道:“周玉臣,贵贱有别,须知尊卑!”
可同时,他的心海却浮出了张熟悉的笑脸,一模一样的狂妄不羁、无法无天。
周炳瘫坐在椅子上,摇头苦笑:“庄明权,也许是你母亲取这样一个名字,才叫你如此狂妄无上。这些年我以为用[臣]字压你,希望能把你教得臣服柔顺……可是啊,你到底是她的孩子。”
听到他提及母亲,周玉臣微微一顿。
大梁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最早提出造反的不是她的土司父亲,而是她的母亲。就连给女儿取名字,也是取“权柄”为意。这个生养她的女人,把最柔软、最刚直,也是最贪婪的那一部分,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周玉臣的骨血中。
周玉臣却笑道:“母亲给我取[明权]二字,与[玉臣]其实并不冲突。臣子失权,即是失格。如果今日我有权柄在手,谁敢视我如脚底泥?谁又能把我轻易撇了去?”
见周炳捏紧扶手,抿紧嘴角不言。周玉臣又道:“我入京师的那年,母亲被朝廷斩首,这在女子中是第一人。他们都说,朝廷待母亲过于苛刻。可我却觉得这是母亲的荣耀。”
“临刑前,母亲留下了一句话,干爹您还记得吗?——[君子当正冠而死]!这狠心女人半个字也没留给我,就丢下这么句话。”
她眼眶微红,脸上的笑意却不减:“今日我才明白,我的衣冠不在禽兽袍服、不在金玉高冠,而是在这天地之间。所以……请干爹原谅我,成全我。”
周炳良久不言,最终默然点头。
与此同时。
潘家的宅院前,为首的锦衣卫先一箭射灭了灯笼,十几个缇骑鱼贯而入。不多时,几声呜咽呼救声响起,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孟宪大大咧咧地坐在厅堂上首,用筷子拨弄着饭食,嗤道:“你背后的人也忒小气了,一家四口人,就紧着两个素菜下饭。”
潘仲瑛被摁在地上,闷不做声,他的妻女被捆在一侧,脖子上都架着刀。她们的背后是供案,供奉着一副“纳珍天尊”画像。
孟宪的目光落在画像上,惊讶道:“是《封神演义》中的曹宝啊,有意思,有意思!潘秀才,你供奉曹宝,是因为他很讲义气,帮朋友逃脱了追杀;还是因为他做了五路财神,能保佑你升官发财?”
潘仲瑛的脸贴在地上,艰难道:“曹宝助武王伐纣,誓死不退,此乃贤臣。”
孟宪摇头叹道:“曹宝是画中的人物,他需要吃饭吗?需要赡养老人妻女吗?不需要。所以他可以当个潇洒的神仙英雄!”
潘仲瑛闷声不语。假若他能抬头,就会发现:这位锦衣卫百户的左耳,居然只剩下半只。
孟宪抚摸着脸上的鞭痕,叹道:“什么乾坤、什么朝局,那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哄着你这样的马前卒出来送死,自己却舒舒服服地躲在暗处,这算什么大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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