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山?!

卫绮怀终于被她问了个猝不及防。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她预料的问题,因为它并不代表着试探或者捉弄,而是……

误会。

误会大了。

她遇上了这个时代的问剑山弟子?

“我并不曾向谁偷师。”卫绮怀强装镇定,按捺下从对方口中听见问剑山三个字时的震惊,竭力平心静气,然而一连串的问句还是暴露了她的急切,“姑娘何出此言?这与问剑山有何关系?姑娘是问剑山门下高徒?”

“不曾偷师?你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吗,那你方才是怎样近我身的?”易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容,三分追究七分讽刺,“这倒是奇了,我还从未见到有这样的天纵奇才,能轻而易举地穿过问剑山寻常弟子的护身禁制——即便那只是一个小阵法,可也不是谁都能视它为无物的。”

卫绮怀又一愣,“……问剑山弟子的护身禁制?”

“没听说过?”易途睨着她,自顾自道,“你手里这剑可并非凡品,妹妹,你少说也是个名门世家的小姐吧,不会连这种糊弄凡人的东西也没用过——瞧你那眼神,怎么?很惊讶?你不会真以为我当街拖尸还不拿个东西遮掩一下吧?”

卫绮怀:“……”怪我小瞧你了,竟是个有常识的呢。

不过这么说,她想起来了,方才自己的神识确实是撞上过什么东西。

如果是问剑山弟子的护身禁制,那她下意识破解了,其实也不足为奇。

这禁制是个没太大用处的挂件,说是护身,其实是隐形,只是方便修士在身无灵力之人的面前隐藏踪迹罢了,可用可不用,本就不难破解,问剑山弟子一定程度上可以自动“免疫”这种小术法,更何况,她还是问剑山执法弟子。

六百年间,护身禁制更新换代了数次,穿过这种老版本的防护墙对卫绮怀而言,自然是易如反掌。

所以她们之间的误会,只是因为她们各自是两个时代的问剑山弟子而已?

这倒不太好解释……

卫绮怀决定用上“我有一个朋友”大法。

“易途姑娘有所不知,我曾阴差阳错之下救下一位问剑山师姐,我这些招数便是她所教——”

“是么,我想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也不像会偷师学艺的,原来与我同门还有这番因缘,倒是我唐突了。”攻势虽停,易途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只话锋一转,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态,“只是不知那位师姐又是谁?是哪位长老座下?我改日回去也好与她说道说道,毕竟门内禁制机要可不是这么容易外传的。”

卫绮怀干笑,“我已与那位师姐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现如今分别已久,于情于理也不该打扰……”

这厮还要回去算账?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不就是恩将仇报了吗。

易途扬眉,全然把她的话当狡辩,“不记得她的名字了?那不如我请你亲自去见她,好不好?”

卫绮怀冷汗淋漓,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权衡片刻,决定拿出师祖的名字来对付。

“那位师姐姓江,名叫江泊月,若我没记错,该是问剑山掌门座下首徒……”

怎么也是未来掌门,总不至于会被易途压上一头吧?

不过她算着时间,将这一代的问剑山长老及其亲传弟子名字捋了一遍,却不记得有哪一位是叫易途了。

这样年轻有为的弟子,难不成还是外门弟子?

又或者,是她记得还不够全?

那倒也说得过去,谁能记得下那一大串人名……

她心中思忖着,忍不住抬眼留意易途的反应。

她的留意是对的,易途听见“江泊月”三个字的神色确实很值得玩味——说不上是厌恶,但也谈不上是钦慕,更没什么尊敬可言——她的目光晦暗不明,隐在雨幕之后,无法猜度,无法揣摩,卫绮怀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她对自己的端详。

可那并非寻常端详,而更像是夜枭狩猎之时对幽微森林的窥探。

易途这样打量了卫绮怀良久,终于又笑出声来。

“哈,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她抬手撤了卫绮怀身后的屏障,“请吧,卫妹妹。”

“……告辞。”

这样古怪的反应,实在让人禁不住怀疑她是否与江泊月有什么瓜葛。

卫绮怀私心不愿放弃这个很可能是她师姑祖的人,但此人敏锐狡猾,雷厉风行,喜怒无常,修为又在她之上,显然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于是她只能告辞。

两人背向而行,还未走出十步,她们先前倚过踩过的那截矮墙又簌簌掉了两块儿灰砖,然后哗啦啦一声,墙头糊得不严的砖登时落下大半,好巧不巧地压上了墙内的槐树苗。

于是,“咔嚓——”

槐树折了。

卫绮怀转头,无语凝噎,“……?”

今天怎么回事?不宜出门吗?怎么事故一个接着一个?

这场小小事故显然也在易途意料之外。

她猛地站定,颇为费解地看着那摞砖头,似乎想要看清楚它们是因何而倒塌的。

卫绮怀看了她一会儿,不怀好意地提醒道:“易途姑娘,你方才拦住我时,掌风太烈,顺带把这墙头削下去了。”

要说这人聪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只急着试探她,却顾头不顾尾,啧啧,同样是怪人,崔瓒的公德心可比她多多了,打架还知道包场呢。

易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用你多说——”

她的声音被一声尖叫打断。

而那声音就与她们一墙之隔、或者说半墙之隔。

“啊!这墙怎么塌了?”

“穷奶奶!你家的南墙,塌啦!”

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的声音像潮水一浪叠着一浪地涌了过来,卫绮怀懒得掺和,转身就走。

那些刺客的线索算是断了,她还是回去与吕锐她们会合吧……

“站住。”

这次易途又叫住她,只是底气稍微弱了一些,还快走了两步追上她。

卫绮怀:“……还有事?”

易途说:“借我点钱。”

卫绮怀怀疑自己的耳朵,“?”

“借点钱,最好是铜板,银子也行。”易途抓了抓后脑勺,无奈重复了一遍,虽然卫绮怀在她脸上看不出来“难为情”,但她确乎是在竭力表现“难为情”。

可是,见鬼了,没有哪个难为情的人在这借钱的关头还不忘了挑挑拣拣的。

“不要灵石,也不要珠宝,那玩意儿对老百姓没什么用。”

“……”

没钱您闯什么江湖啊?关键是还这么嚣张?!

借钱也这么嚣张!

卫绮怀算了一下自己的银钱能不能在异世消费,又掂量了一下自己和对方的武力值差距,最终还是强行压下对易途的嘲讽,选择了冷静的劝告,“你年纪轻,力气大,以工偿债,未尝不可。”

易途冷笑一声,翻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将手中拖着的那个麻袋一样的软东西上下一振,算是示意,“我倒是想给人家做工,人家未必待见我。”

忘了这茬儿了。

“要我借你也行。”卫绮怀灵机一动,霎时想到了办法,“不如这样,易途姑娘,你把那人交给我,算作抵押。”

虽然是个尸体,但她只要能把这刺客带回去,就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查出别的什么东西。

更何况,那人身上的魔气,还有待追究。

大概是拿人尸体做抵押的方式还是有些太前卫了,连易途也没见过这阵仗,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说过,他是你的仇人,是罢?”

卫绮怀:“……你大可不必那样看我,无论是鞭尸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没有兴趣,我只是需要借他找人而已——少说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要就算了。”

“要。他是你的了。”易途答应得很爽快,把那软塌塌的尸体丢在一边,“走,跟我进去问问这户人家要价多少。万一遇上坐地起价的,我还能帮你砍砍价。”

卫绮怀一言难尽地瞧了瞧她,怕她离远了禁制不起效,只好再给尸体下了一道障眼法,这才谨慎地跟她走过去。

绕过矮墙,她们见到了这户受害人家。

不得不说,这户人家穷困潦倒之甚,比起易途本人,也有过之无不及。

木篱笆已经缺了口,院内空空,所见唯有一座小茅屋,茅屋的背阴面已经无可救药地爬满了苔藓,院中荒草遍地,就连那棵被墙砖砸断的小槐树也枝叶枯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因为发育不良才这样脆弱的——但是某人充满破坏力的掌风依然难辞其咎。

“好破。”易途直言不讳地嫌弃道,“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破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让它破上加破了。”作为债主,卫绮怀总有点儿底气对她阴阳怪气了,“你该希望这里最好是没人住。”

“有人啊!穷奶奶就住这儿。”

几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屋角后冒出来。

为首的那个小丫头很不满地朝她们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听上去确实很穷啊。”易途意味不明地感叹道,“嘿,待我以后混不下去了,也用这个做诨名。”

……前辈你若是做个职业杀手,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卫绮怀很想给她支招,但此刻她关注的不是这些,而是眼前那个小丫头。

“你是,小雀儿姑娘?”

这孩子,不是昨日她见过的小雀儿还能是谁?

小孩子眼尖,也很快认出了她,“你是昨天那个修,修什么来着——”

卫绮怀点头,“修士。”

易途摆了摆手,“现在是给你家修墙的。”

小雀儿大怒,“这墙是你们弄塌的?你们做什么不好?非要弄塌穷奶奶的墙?她家里可只剩这一面好墙了!”

“得了,我家里连一面好墙都没有。”易途指了指卫绮怀,“废话少说,我可是把金主带来了,要多少赔偿,你与她说——便是把你奶奶家四面墙都贴上金箔,我看这位大小姐也付得起。”

怎么感觉,还没轮到人家受害人狮子大开口,这家伙就开始坐地起价了。

冤大头卫绮怀认栽,上前一步,准备敲开茅屋的门。

“不行,你们和国师府里的那些老爷差不了多少。”小雀儿快步拦住了她们,“穷奶奶最讨厌看见你们这种人啦。”

“穷人何必为难穷人。”易途无所谓道,“不过她老人家若是不见我,那才是不为难我呢。可喜可贺。”

卫绮怀则道:“她若是不能见我们,那这墙和树该如何赔呢?你是她的孙女吗,可以代她商量——”

她话音未落,茅屋小门就被人一把拉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劈头盖脸地骂道,“进来!把算盘都打到孩子身上算什么!”

孩子们虽然为老人鸣不平,但却有些怕她的脾气,竟然除了小雀儿没有主动上前的。

“小雀儿,”老人顿了一顿,转向她,语气稍微缓和,但也称得上训斥,“你也进来!我不是告诉过你少跟这些国师府的老爷们搭话吗?”

“可她们不是国师府的老爷呀……”小雀儿嗫嚅两声,又笑嘻嘻地迎上去,“穷奶奶,她们好像有钱得很,你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好好敲一大笔?

卫绮怀腹诽着,一脚迈进屋内,背后门一关,她就被屋中糟糕的采光吓了一跳,“怎的这么黑?不点灯么?”

屋里暗得吓人,但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让人一进门,便忍不住昏昏欲睡。

“你以为谁都用得起灯?”小雀儿抱怨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何况,穷奶奶也用不上这东西。”

“什么叫用不上?”易途完全没有领会她忽然压低声音的用意,毫无顾忌地弹指燃起一簇火苗,顷刻将昏暗的屋子照亮。

卫绮怀也看清了这位老人的全貌。

实话实说,在她看来,对方也就四五十左右,该是被喊作姨姑的年纪,还不能算得上是老,只是两鬓斑白,颧骨太高,有几分病容,又瘦得可怜,才会让人分不清她的年纪。

不过,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过早生出的满头华发,而是一对凹陷的眼窝,眼窝上蒙着一层二指宽的眼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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