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道是无晴
应知离凑上前,离得近,二人呼吸纠缠着。
他微微扯开了,颈边的衣衫,露出了一小截裹着伤口的白色纱布。
那是几日前,在药堂中,被骊龙长鞭划出的伤痕。
他悄悄调动妖气,让经脉紊乱,身体里一股内力不分轻重地朝着颈部袭去。
于是那白纱间,瞬间洇出了星星点点鲜红血迹。
祈清和眸光一诧。
“这是骊龙伤的。”他说道,“他不愿见你,还威胁我,让我离你远点。”
言下之意,你瞧,他真不是个善良的妖。
应知离认真捋了一遍当初对骊龙的承诺,他只说过,不主动揭开其身份,可没答应过,不会告状。
嗯,没什么问题。
祈清和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轻拂过那渗了血的药纱,带起应知离颈边一阵酥痒,呼吸就瞬间乱了。
指腹一丝细微仙力划过,刀一样,割断了这层白纱。
于是那看起来有几分骇人的伤口,顿时暴露在她眼前,清晰明显。
是一道鞭伤。
随着呼吸一起一落,鲜血缓缓淌出,看起来,真有几分严重。
祈清和一眼看出,伤,是几日前形成的,可眼前人,却没轻没重的,兀自加深了这道伤。
“我不喜欢,伤害自己的行为。”
话说的冷硬,一语点破了他的心思。
应知离呼吸停滞了一瞬,眸光里染上一丝惶恐不安,连尾巴,都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怎么忘了,眼前人,是位医者。
想了想,他微微低头,声音融在呼吸里,温柔道。
“那你不要去这场噩梦,好么?”
没有别的理由留下她,就只好,开始耍赖了。
作为能自由游走于梦境的妖,他非常清楚,那梦里是什么。
那是六百多年前的暴动,血腥与杀戮混杂,入梦者稍有不慎,就会死亡。
一旦在梦里死亡,哪怕是他,也拉不回性命。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了。
他害怕祈清和一去不复返。
祈清和微微仰起头,他的呼吸是乱的,连带着,她的呼吸也有几分紊乱。
她平静道:“别澜夜心生魔障,如若有朝一日失控,以他的道行能力,只怕会真的毁天灭地。”
应知离心中一急,也顾不得思考。
“他毁天灭地,与你何干?这世间因贪嗔痴疑慢所掀起的战乱,难道还少么?”
“……”
空气霎时冷下来,祈清和眸光一暗,与他对望着,神情中满是寂静寒凉。
呼吸缓下来,一声不吭地,压下两人间对峙的暗潮。
应知离有些心虚,瞥开了目光。
方才的话,说的没了分寸轻重,他知道,祈清和绝不是那种看见生灵平白丧命而坐视不理之人。
他顿了顿,想起身,拉开两人距离,可尾巴,仍然挽留在她腰间,舍不得松开。
“抱歉,我——”
话未落,猝不及防的,颈边衣衫被轻轻一拽,应知离顺势一栽,云舟本就柔软,他原本撑在祈清和身边手一滑,松了劲,变成了半撑着,于是身子都欺过去,气息绕在一起,彻底乱了。
“别动。”
祈清和声音微冷,有几分恼意。
不知何时,她手中幻化出了浸过药的干净纱布,她微微起身,凑上前去,双手虚环过他颈边,白纱绕上去,重新包扎他的鞭伤。
仿佛一个拥抱似的。
颈部是生灵最为脆弱之处。
尤其对于妖兽来说,战斗时咬断喉咙,是猎食袭击时原始本能,这份弱点暴露出来,就是将性命,拱手送上。
祈清和恍若未觉。
她只是非常专注地,替眼前的生灵包扎,治愈的灵力随着指尖缓缓溢出,那道鞭伤,也一点一点止了血。
应知离身形一僵,只觉得被祈清和触摸过的地方,都变得滚烫起来,这份灼热顺着颈部一路蔓延,先是脸颊,再是耳畔,想出声制止,就连声音,也被烫着了似的,变得喑哑。
可他贪恋这温存,舍不得出声打断。
祈清和微微叹气:“你真的好固执别扭。”
当初明明是他,带着她一次次入梦,渡化他人心魔,以此拼凑记忆。
可如今,又偏偏是他,仅因安危不定,就生了后悔的心思。
他藏着满心秘密,就连眼下伤,也是为了诓骗她的心软,才选择主动暴露出来的。
祈清和心中平静,将眼前人喉间纱布绕好后,撑着手半坐起来,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
应知离歪头,在她眸间反复探寻着,没瞧见不悦,心中定了定,忽然笑了。
他手一摊,掌心幻化出一只小小的,可爱精巧的毛毡来。
那是一只乖巧狡黠的雪豹。
“上次你没收,这次,它变得很好看了,你能不能,收下它。”
祈清和定定地打量着这个雪团子似的毛毡,头顶上一根细绳悬着,蓝黑相间的斑纹,眼睛灵动有神,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显得无辜极了。
她此前一直不知这是用什么毛所制成的,如今再看,大概率能笃定了。
这是他薅自己的毛扎出来的。
想到这儿,祈清和不由得失笑。
比起上次的生涩,这次精湛的成果一看就知道,努力了很久,他扎了多久?扎的第几个?又薅了多少自己身上的毛?
趁着祈清和沉默的间隙,应知离得寸进尺,容不得拒绝,就将毛毡系在了她腰间。
“你都收燕鸟的羽毛了,能不能也收下我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声音滚在嘴边,祈清和想拒绝,却迟迟开不了口。
她明明已经停止了包扎,可应知离却觉得,颈边那份灼热,一直没褪下去。
连带着,心也躁动起来。
在燕泽,应知离第一次见到祈清和打开那盒漂亮尾羽时,头一次萌生了,为什么自己不是一只鸟的荒唐想法。
他如果是只鸟,一定会从身上薅下最美丽的羽毛,天天送给她。
应知离看着自己身上细小密集,完全不能一根根拔下来的纯色毛发,失落叹气。
随之,他想到了人类的毛毡,完美符合他的需求。
于是他用了很久,去学习怎么扎毛毡,人类的工具,对他来说到底太过生疏,一不小心,就会扎破爪子。
也用了很久时间,他才懵懂明白,在见到祈清和拥有燕鸟羽毛时,所产生的酸意与不快是什么。
在人类情绪的划分中,那大抵,被称之为“嫉妒”。
祈清和并不知他所想,只觉得如果不同意,谁知道,他还要固执到什么地步
于是她妥协了,任由身上被系上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乖巧毛团。
“多谢。”想了想,祈清和目光里掺了笑意,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小舟悠悠荡荡,擦着云下那滔天雷暴的万丈深渊将将划过,星河水波轻轻拍浪,载着二人即将驶离这片区域。
听得“喜欢”二字,应知离眸光亮起来,唇角扬起,喜悦漾开,可又不得不敛住,以防心事被人窥得一干二净。
得意过了头,尾巴从祈清和腰间松开,不自觉地一晃一晃。
祈清和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垂眸,神情晦暗不定。
须臾,她抬手,指尖抵在应知离胸口位置,听着他急促慌乱的心跳,平淡一笑。
而后,不轻不重,轻轻一推。
身前的人不设防,她这一推,用了力,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好远,原本牵连纠葛的呼吸,也猝不及防,被扯开了。
来不及再看那人反应,祈清和撑着身子,从小舟边缘一翻,就那样毫无留恋地,从舟上,直直坠了下去。
她任由自己向雷鸣电掣地无底漩涡深渊中坠去。
周围云层翻涌,各种梦境声音嘈杂着。
——“何为无情道?是以悲喜无谓,生死无谓。”
祈清和下坠的时候,她遥遥窥见,应知离眼睛里复杂的,明灭不定的伤戚,就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似的。
可无论想说什么,她都并不在意。
——“无牵挂,无羁绊,心怀万物生灵,超脱因果,再不入红尘。”
祈清和想,应知离说的确实没错,这世间,皆因人心贪嗔痴疑慢,掀起苦难劫数。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苦难寻常,就视若无睹。
——“入无情道者,皆三千心锁,加诸己身。”
应知离站在云舟上,静默无声,眼睫微微颤动,方才喜悦热意霎时熄灭,如坠冰窖。
他其实可以强硬地救下她的,只需轻轻一挥手,就能召来一片梦境,在她坠入噩梦前接住她。
可他知道,哪怕救上来,她还会再一次选择跳下去。
他尊重她的每一次选择。
只是,心里的泛起的难过悲伤,压不住,翻江倒海地淹没了所有知觉。
作为妖,他一直能看见,能听见,一些人类所无法得见的景象。
譬如他能轻而易举看见心魔,看见他人梦境,甚至听见他人愿望心声。
“当啷当啷——”
譬如此时此刻,他听见了,来自祈清和身上,数千道无形无相的,锁链声音。
他听得一清二楚。
“当啷当啷——”
他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一直想方设法,解开悬在她心上的,沉重冰凉的枷锁。
可无济于事。
从始至终,兵荒马乱的,只有他一人。
水纹一晃,万物皆变。
祈清和坠入无底噩梦深渊,耳畔被隆隆雷声震得嗡鸣。
来不及睁眼,她整个人霎时被一股强大无比的气流掀翻出去,在沙砾上滚了好几圈,紧接着,撞到了一块石壁,砰地一声,被粗糙冷硬,撞得背上一疼。
祈清和睁开眼,撑着手坐起来。
“轰隆——”
大雨倾覆,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汹涌海浪,天色阴暗浑浊,雷电火光滔天,祈清和缓过神志清明,撑着石壁,勉强站起身。
这里是……九重渊?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浅白道服,除了一块令牌外,一无所有,连灵力修为都少得可怜,几乎同凡人无异。
连轻功,都无法使用。
哦,应知离送她的毛毡,也跟着一道带了进来。
祈清和摘下腰间的那块木质令牌,定睛一看,这正是属于不问都弟子的,人手一块的宗门令牌,只是款式与材质,都更老更旧。
这里是六百年前的九重渊。
祈清和收起令牌,思忖着此前看过的,对这段年岁的记载。
是骊龙暴动,谢家降妖,不问都最凶险的一次宗门历练。
在这场战乱中,不问都弟子,仅一人生还。
身上疼痛久久不散,她走了几步,瞥见不远处,漆黑昏暗的沙砾石地处,好像躺着一个人。
来不及多想,祈清和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半蹲下查看那人伤势。
也是一位身穿道服的修士,腰边挂着的令牌裂成两半,浑身浴血,心脉尽断,皮开肉绽伤可见骨,生命力在急速地流逝,毫无挽回的可能。
银针、伤药,都无济于事,她救不了眼前人。
那修士从昏死中醒来,撑着最后一线清醒,看到眼前人,想说话,却吐出一口鲜血,于是声音,便支离破碎含混不清。
“小……小师妹,你还活着,太好了。”
“快躲起来,我,我已想办法通知了师门,五天后,就会有人来,来……救你了。”
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弭。
眼前人在她面前死去。
祈清和默然,她心中叹气,抬头,朝着汹涌的海面望去。
沙地、海浪、天空皆是绝望可怖的黑色,杀戮与血腥剥夺空气,让人胃里一酸,几欲发吐,再向远看,到处都是尸体,狼藉一片卷在海里岸边,天空中一时火光大亮,一时雷电交加。
躲?躲到哪里去?
海面上隐约显着数百龙形身影,裹着电钧火光,与云层中如马似鹿的犼妖厮杀,随着赤焰席卷,不少骊龙纷纷倒下,坠落于海中。
她走了几步,想离开这危险之地,却因为这身体修为不佳,实在走得慢。
海浪愈发澎湃,遽然,一道道滔天流火在交战混乱中自天边向她的方向袭来,祈清和看见了,可她却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若被这一火焰击中于此,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这身体修为会这么差?连现实里她断了大半经脉的那体质,都比不上。
不,不是身体差。
祈清和想,不如说,是更像一个刚刚入仙途不久,尚不适应修炼的凡人。
在更前方一点,伫立着高耸入云嶙峋峭壁,巨石险崖,祈清和想,只要能躲到那里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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