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知离凑上前,离得近,二人呼吸纠缠着。

他微微扯开了,颈边的衣衫,露出了一小截裹着伤口的白色纱布。

那是几日前,在药堂中,被骊龙长鞭划出的伤痕。

他悄悄调动妖气,让经脉紊乱,身体里一股内力不分轻重地朝着颈部袭去。

于是那白纱间,瞬间洇出了星星点点鲜红血迹。

祈清和眸光一诧。

“这是骊龙伤的。”他说道,“他不愿见你,还威胁我,让我离你远点。”

言下之意,你瞧,他真不是个善良的妖。

应知离认真捋了一遍当初对骊龙的承诺,他只说过,不主动揭开其身份,可没答应过,不会告状。

嗯,没什么问题。

祈清和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轻拂过那渗了血的药纱,带起应知离颈边一阵酥痒,呼吸就瞬间乱了。

指腹一丝细微仙力划过,刀一样,割断了这层白纱。

于是那看起来有几分骇人的伤口,顿时暴露在她眼前,清晰明显。

是一道鞭伤。

随着呼吸一起一落,鲜血缓缓淌出,看起来,真有几分严重。

祈清和一眼看出,伤,是几日前形成的,可眼前人,却没轻没重的,兀自加深了这道伤。

“我不喜欢,伤害自己的行为。”

话说的冷硬,一语点破了他的心思。

应知离呼吸停滞了一瞬,眸光里染上一丝惶恐不安,连尾巴,都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怎么忘了,眼前人,是位医者。

想了想,他微微低头,声音融在呼吸里,温柔道。

“那你不要去这场噩梦,好么?”

没有别的理由留下她,就只好,开始耍赖了。

作为能自由游走于梦境的妖,他非常清楚,那梦里是什么。

那是六百多年前的暴动,血腥与杀戮混杂,入梦者稍有不慎,就会死亡。

一旦在梦里死亡,哪怕是他,也拉不回性命。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了。

他害怕祈清和一去不复返。

祈清和微微仰起头,他的呼吸是乱的,连带着,她的呼吸也有几分紊乱。

她平静道:“别澜夜心生魔障,如若有朝一日失控,以他的道行能力,只怕会真的毁天灭地。”

应知离心中一急,也顾不得思考。

“他毁天灭地,与你何干?这世间因贪嗔痴疑慢所掀起的战乱,难道还少么?”

“……”

空气霎时冷下来,祈清和眸光一暗,与他对望着,神情中满是寂静寒凉。

呼吸缓下来,一声不吭地,压下两人间对峙的暗潮。

应知离有些心虚,瞥开了目光。

方才的话,说的没了分寸轻重,他知道,祈清和绝不是那种看见生灵平白丧命而坐视不理之人。

他顿了顿,想起身,拉开两人距离,可尾巴,仍然挽留在她腰间,舍不得松开。

“抱歉,我——”

话未落,猝不及防的,颈边衣衫被轻轻一拽,应知离顺势一栽,云舟本就柔软,他原本撑在祈清和身边手一滑,松了劲,变成了半撑着,于是身子都欺过去,气息绕在一起,彻底乱了。

“别动。”

祈清和声音微冷,有几分恼意。

不知何时,她手中幻化出了浸过药的干净纱布,她微微起身,凑上前去,双手虚环过他颈边,白纱绕上去,重新包扎他的鞭伤。

仿佛一个拥抱似的。

颈部是生灵最为脆弱之处。

尤其对于妖兽来说,战斗时咬断喉咙,是猎食袭击时原始本能,这份弱点暴露出来,就是将性命,拱手送上。

祈清和恍若未觉。

她只是非常专注地,替眼前的生灵包扎,治愈的灵力随着指尖缓缓溢出,那道鞭伤,也一点一点止了血。

应知离身形一僵,只觉得被祈清和触摸过的地方,都变得滚烫起来,这份灼热顺着颈部一路蔓延,先是脸颊,再是耳畔,想出声制止,就连声音,也被烫着了似的,变得喑哑。

可他贪恋这温存,舍不得出声打断。

祈清和微微叹气:“你真的好固执别扭。”

当初明明是他,带着她一次次入梦,渡化他人心魔,以此拼凑记忆。

可如今,又偏偏是他,仅因安危不定,就生了后悔的心思。

他藏着满心秘密,就连眼下伤,也是为了诓骗她的心软,才选择主动暴露出来的。

祈清和心中平静,将眼前人喉间纱布绕好后,撑着手半坐起来,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

应知离歪头,在她眸间反复探寻着,没瞧见不悦,心中定了定,忽然笑了。

他手一摊,掌心幻化出一只小小的,可爱精巧的毛毡来。

那是一只乖巧狡黠的雪豹。

“上次你没收,这次,它变得很好看了,你能不能,收下它。”

祈清和定定地打量着这个雪团子似的毛毡,头顶上一根细绳悬着,蓝黑相间的斑纹,眼睛灵动有神,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显得无辜极了。

她此前一直不知这是用什么毛所制成的,如今再看,大概率能笃定了。

这是他薅自己的毛扎出来的。

想到这儿,祈清和不由得失笑。

比起上次的生涩,这次精湛的成果一看就知道,努力了很久,他扎了多久?扎的第几个?又薅了多少自己身上的毛?

趁着祈清和沉默的间隙,应知离得寸进尺,容不得拒绝,就将毛毡系在了她腰间。

“你都收燕鸟的羽毛了,能不能也收下我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声音滚在嘴边,祈清和想拒绝,却迟迟开不了口。

她明明已经停止了包扎,可应知离却觉得,颈边那份灼热,一直没褪下去。

连带着,心也躁动起来。

在燕泽,应知离第一次见到祈清和打开那盒漂亮尾羽时,头一次萌生了,为什么自己不是一只鸟的荒唐想法。

他如果是只鸟,一定会从身上薅下最美丽的羽毛,天天送给她。

应知离看着自己身上细小密集,完全不能一根根拔下来的纯色毛发,失落叹气。

随之,他想到了人类的毛毡,完美符合他的需求。

于是他用了很久,去学习怎么扎毛毡,人类的工具,对他来说到底太过生疏,一不小心,就会扎破爪子。

也用了很久时间,他才懵懂明白,在见到祈清和拥有燕鸟羽毛时,所产生的酸意与不快是什么。

在人类情绪的划分中,那大抵,被称之为“嫉妒”。

祈清和并不知他所想,只觉得如果不同意,谁知道,他还要固执到什么地步

于是她妥协了,任由身上被系上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乖巧毛团。

“多谢。”想了想,祈清和目光里掺了笑意,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小舟悠悠荡荡,擦着云下那滔天雷暴的万丈深渊将将划过,星河水波轻轻拍浪,载着二人即将驶离这片区域。

听得“喜欢”二字,应知离眸光亮起来,唇角扬起,喜悦漾开,可又不得不敛住,以防心事被人窥得一干二净。

得意过了头,尾巴从祈清和腰间松开,不自觉地一晃一晃。

祈清和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垂眸,神情晦暗不定。

须臾,她抬手,指尖抵在应知离胸口位置,听着他急促慌乱的心跳,平淡一笑。

而后,不轻不重,轻轻一推。

身前的人不设防,她这一推,用了力,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好远,原本牵连纠葛的呼吸,也猝不及防,被扯开了。

来不及再看那人反应,祈清和撑着身子,从小舟边缘一翻,就那样毫无留恋地,从舟上,直直坠了下去。

她任由自己向雷鸣电掣地无底漩涡深渊中坠去。

周围云层翻涌,各种梦境声音嘈杂着。

——“何为无情道?是以悲喜无谓,生死无谓。”

祈清和下坠的时候,她遥遥窥见,应知离眼睛里复杂的,明灭不定的伤戚,就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似的。

可无论想说什么,她都并不在意。

——“无牵挂,无羁绊,心怀万物生灵,超脱因果,再不入红尘。”

祈清和想,应知离说的确实没错,这世间,皆因人心贪嗔痴疑慢,掀起苦难劫数。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苦难寻常,就视若无睹。

——“入无情道者,皆三千心锁,加诸己身。”

应知离站在云舟上,静默无声,眼睫微微颤动,方才喜悦热意霎时熄灭,如坠冰窖。

他其实可以强硬地救下她的,只需轻轻一挥手,就能召来一片梦境,在她坠入噩梦前接住她。

可他知道,哪怕救上来,她还会再一次选择跳下去。

他尊重她的每一次选择。

只是,心里的泛起的难过悲伤,压不住,翻江倒海地淹没了所有知觉。

作为妖,他一直能看见,能听见,一些人类所无法得见的景象。

譬如他能轻而易举看见心魔,看见他人梦境,甚至听见他人愿望心声。

“当啷当啷——”

譬如此时此刻,他听见了,来自祈清和身上,数千道无形无相的,锁链声音。

他听得一清二楚。

“当啷当啷——”

他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一直想方设法,解开悬在她心上的,沉重冰凉的枷锁。

可无济于事。

从始至终,兵荒马乱的,只有他一人。

水纹一晃,万物皆变。

祈清和坠入无底噩梦深渊,耳畔被隆隆雷声震得嗡鸣。

来不及睁眼,她整个人霎时被一股强大无比的气流掀翻出去,在沙砾上滚了好几圈,紧接着,撞到了一块石壁,砰地一声,被粗糙冷硬,撞得背上一疼。

祈清和睁开眼,撑着手坐起来。

“轰隆——”

大雨倾覆,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汹涌海浪,天色阴暗浑浊,雷电火光滔天,祈清和缓过神志清明,撑着石壁,勉强站起身。

这里是……九重渊?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浅白道服,除了一块令牌外,一无所有,连灵力修为都少得可怜,几乎同凡人无异。

连轻功,都无法使用。

哦,应知离送她的毛毡,也跟着一道带了进来。

祈清和摘下腰间的那块木质令牌,定睛一看,这正是属于不问都弟子的,人手一块的宗门令牌,只是款式与材质,都更老更旧。

这里是六百年前的九重渊。

祈清和收起令牌,思忖着此前看过的,对这段年岁的记载。

是骊龙暴动,谢家降妖,不问都最凶险的一次宗门历练。

在这场战乱中,不问都弟子,仅一人生还。

身上疼痛久久不散,她走了几步,瞥见不远处,漆黑昏暗的沙砾石地处,好像躺着一个人。

来不及多想,祈清和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半蹲下查看那人伤势。

也是一位身穿道服的修士,腰边挂着的令牌裂成两半,浑身浴血,心脉尽断,皮开肉绽伤可见骨,生命力在急速地流逝,毫无挽回的可能。

银针、伤药,都无济于事,她救不了眼前人。

那修士从昏死中醒来,撑着最后一线清醒,看到眼前人,想说话,却吐出一口鲜血,于是声音,便支离破碎含混不清。

“小……小师妹,你还活着,太好了。”

“快躲起来,我,我已想办法通知了师门,五天后,就会有人来,来……救你了。”

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弭。

眼前人在她面前死去。

祈清和默然,她心中叹气,抬头,朝着汹涌的海面望去。

沙地、海浪、天空皆是绝望可怖的黑色,杀戮与血腥剥夺空气,让人胃里一酸,几欲发吐,再向远看,到处都是尸体,狼藉一片卷在海里岸边,天空中一时火光大亮,一时雷电交加。

躲?躲到哪里去?

海面上隐约显着数百龙形身影,裹着电钧火光,与云层中如马似鹿的犼妖厮杀,随着赤焰席卷,不少骊龙纷纷倒下,坠落于海中。

她走了几步,想离开这危险之地,却因为这身体修为不佳,实在走得慢。

海浪愈发澎湃,遽然,一道道滔天流火在交战混乱中自天边向她的方向袭来,祈清和看见了,可她却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若被这一火焰击中于此,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这身体修为会这么差?连现实里她断了大半经脉的那体质,都比不上。

不,不是身体差。

祈清和想,不如说,是更像一个刚刚入仙途不久,尚不适应修炼的凡人。

在更前方一点,伫立着高耸入云嶙峋峭壁,巨石险崖,祈清和想,只要能躲到那里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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