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照砚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抬眸,正视着荀远微,道:“不想。”
“为何?”
戚照砚将手中的杯盏搁在一边,扫了眼杯盏,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茶叶颜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敛了敛衣袖,并不看荀远微,“因为戚照砚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面前的,只是秘书省的戚郎君,从前的事情,于臣而言,都不过是前尘旧梦。”
荀远微听了这话,只觉得喉头一哽,她蹙了蹙眉,看着戚照砚,说:“那倘若陛下下旨让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呢?”
戚照砚动作停了停,不答反问:“臣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长公主殿下这般执着于让臣来主持这次贡举?大燕朝中并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但没有比你更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了。”
戚照砚转头,将目光轻轻落在荀远微身上,道:“敢问殿下会认一个满身泥污的认作为老师吗?”
如若他主持了这场贡举,在他手里进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为座主,尊称一声“老师”。
荀远微勾了勾唇,“原来你还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观文。”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称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语气中辨不出心绪,“不在意。”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方才这一句,继续道:“那就查清楚当年奚关檀州的事情,查清楚当年在京中是谁非要置你于死地,洗脱你身上的污名。”
但她没有想到戚照砚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说:“没兴趣。”
荀远微闻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过来,埋在戚照砚心底的这根刺,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拔出来的。
远微想起来自己在客栈的时候,听见那些士子议论的时候,提到过一句“周冶临死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她这三年一直在武州,长安和军饷与番上(1)无关的事情,鲜少关注,周冶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她还真是毫不知情。
看来后面得将前几年的卷宗调出来查一查,远微隐隐觉得,当年的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认将檀州兵败的罪名扣在戚照砚头上,甚至连他本家东海戚氏都没有出面,卢峤甚至将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这些世家的口径出奇地统一,又为何在皇兄以内制轻拿轻放地宽恕了他后,那些世家竟然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
分明这件事是当时三司会审了好多天都没有得出结果的事,竟然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戚照砚见远微久久没有说话,起身往炉子里填了两块灰炭,将火钳靠在火炉旁边时,才问道:“殿下可还有旁的事情?”
这听起来是在“赶客”了。
荀远微这才抬头看着戚照砚那双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决,我暂时也不强求,”她说着站起身来,拿过了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大氅,“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栈外和我说的那句‘小心为上’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砚拱了拱手,“臣当时只是看到有人在马棚中行迹鬼祟,也不能断言。”
荀远微颔首,“多谢,”将要推开门的时候,她又顿了顿步子,轻轻转头:“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说罢也只是在他的视线中留给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砚揣着手静静地站在屋中,听见陈旧的木门在风雪声中被合上。
他的视线转向方才倒给荀远微的那盏茶上,而后随手将饮了一半的茶水泼在桌案上放着的那方临洮砚上。
这方砚台,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赠与他作为及冠礼的。
周冶将这方砚台赠与他的时候,说:“为人如砚台,须得方正,我今日为你取表字为‘观文’,便是要你日后,观文、观心、观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历历在目,到如今,却也有五年了。
他匀出一息,捏起一边放着的墨块,看着浓黑的墨汁从砚台上流淌出来,映出了他的面容。
曾几何时,映照出的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
“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荀远微虽然走了,但这句话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耳侧。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诚么?
或许吧。
毕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砚压了压袖口,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湖笔,蘸饱了墨,提笔在桌子上铺着的纸上落下了“怀萧鼓赋”四个字。
他的成名作,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文章,他纵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一气呵成。
当戚照砚将那篇赋默完后,再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觉得这样的磅礴走笔中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尽是空虚与半朽。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笔一扔,抄起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宣纸,绕过桌案,端起一支蜡烛,推开门,站在门口。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蜡烛非但没有熄灭,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风窜得更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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