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渊这几天很忙,但魏危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陆临渊早晨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鸱鸮晚。
魏危睁眼醒来看到的是放在院中石桌上温热的粥菜,闭眼入眠听到的是陆临渊半夜回来的窸窸窣窣、如同游魂一般轻微的动静。
魏危问:“你是不是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的?”
草木翁郁,入夏之后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桐花树枝叶繁茂,到了傍晚,斑驳光影在石桌旁边圈出一片阴凉。
陆临渊今日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三叠峰的弟子前来送餐。
他本来恹恹的,用筷子拨开盘中的笋,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她:“哪里有那么夸张。”
这段时间魏危发现了,陆临渊这人在旁人面前包容,私底下其实特挑剔。
不喜欢吃的菜绝不会多吃一口,他就是那种不喜欢吃姜丝,哪怕姜丝混着洋番芋一起炒的,他也一定会一根一根把姜丝挑出来处理干净的人。
最后还给三叠峰一个干净的盘子,让石流玉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仙鹤觉得自己师兄对饭菜很满意。
魏危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自己花时间找罪受的行为。
陆临渊垂着眼睫:“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魏危想到同样是一口糕点嚼半天的乔长生,不由感慨:“你们中原人是金贵一些。”
陆临渊到最后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他手肘搭在扶手上,屈指搭着下巴,食指缓缓摩挲着脸颊,好像看着魏危吃饭是一件极愉快的事情。
这半月来难得悠闲的时刻,饭后陆临渊从房中搬出棋盘与棋子,与魏危啪嗒啪嗒的落子下棋。
流行于世家贵族之间的棋具各式各样,正如徽墨、宣纸、端砚在笔墨纸砚中出挑的,棋子也有一类被奉为上品,被称作云窑子,产地百越。
云窑子的原材料取自百越深山之中的紫英石和玛瑙,需要匠人手工滴子与打磨。
白子温润似白玉,光泽润糯柔和,黑子俯视若点漆,更绝妙的是若在阳光盛时,举棋对天,会发现其幽幽如碧玉,像是一潭山中秋水,盈盈绿波。
中原虽视百越为未开化的野蛮之地,但最僵硬古板的老学究也得承认云窑子客观的美丽,顶不过再酸溜溜说一句,这等天赐宝物产自百越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句倒是没冤枉魏危。
魏危一边与陆临渊下棋,一边转着手中棋子。
对中原来说价值千金的云窑子,在她手里不过是手感极佳的飞蝗石。
**
百越十二尸祝皆是性情古怪的老怪物,其中一位和魏危关系不错,他乐意与魏危切磋磨招,但前提是得陪他下棋。
一盘棋,一千招。
魏危与老怪物都觉得这是不错的买卖。
魏危往宽敞的椅上一坐,双腿交叠起来,手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以一种相当潇洒的姿势与对面的人下棋。
如此磋磨了小半个时辰,老怪物端坐在那儿,呷了一口茶:“你的棋风冷硬,不留情面,固然在棋局上摧枯拉朽,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蚕食。”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不劳费心。”
魏危吃掉盘中黑子,淡淡抬眼,眼中微光轻闪,一眼让人联想到百越的巍巍高山。
“只要我杀得够快就行了。”
魏危围门一下吃掉了对方六颗棋子,老怪物看得肉疼,齿缝间嘶了一声,嘴硬道:“小鬼,你才见过多少人,遇见过多少高手,就敢说这样的话?”
魏危呵了一声,语气不算客气:“老怪物,你活了这么多年,遇见的天才之中,我不就是第一么?”
老怪物气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百越之外是兖州,兖州之外是中原腹地,数不清的高手如云,你怎么知道其它地方没有比你更强的人?”
魏危右手指尖夹着温润的棋子,云窑子在指缝中来回翻折,若隐若现。
她道:“只要我够强,这种可能就不会存在。”
说着,她忽然抓住翻玩的白色云窑子,大拇指屈起用力,看也不看往后一弹。
棋子像是飞蝗石一般射出,身后的密林中传来一声闷哼,林中传来什么重物掉落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是草木被重物拖拽后窸窣声响。
魏危依旧支着头。
她身后枝叶摇曳,簌簌掉落海棠花瓣。
朱虞族人会处理心怀不轨的人,若是情无可原,她们会割开背叛者的喉咙,放干血液,剩余的肉身拿去沤肥。
百越巫祝从来杀伐果断。
又落了十几子,眼见老怪物败局已定,魏危将手中白棋扔回围棋罐中,只听得吧嗒一声响。
她拍了拍手:“棋艺不怎么样,嘴上功夫倒是不错。你要是把你磨嘴皮子的时间花在研究梅花棋谱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臭棋篓子,其他十一尸祝都懒得和你玩,只能找我。”
老怪物:“……”
棋风如人,魏危这种人,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而她本人也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
老怪物敢笃定,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另一个天才打败了她,魏危也只会痛快认输,磨光自己的霜雪刀,锤炼自己的功夫,继续挑战他。
魏危或许会被打败,但她的道心却永远不可能崩溃。
老怪物活了这么多年才到这个境界,眼前一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坚不可摧的道心,连他也忍不住感慨苍天对人就是不大公平的。
一局棋已结束,老怪物自然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打一场?”他问。
……
……
“我们打一场?”
陆临渊说出这话与魏危记忆中的场景重合,魏危以为她还在百越圣地,她面前的是那个臭棋篓子老怪物。
仿若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一句话重叠,只是海棠变作桐花,百越圣地成了坐忘峰院子,老怪物改成了陆临渊。
陆临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垂着,正一颗一颗捡起棋子收回,如同工笔勾勒的唇色有些淡,含着三分笑,细看却没有温柔的感觉,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魏危闻言精神一振。
陆临渊转性了!
魏危抽出霜雪刀,刀刃斜指向地面。
月亮已悬挂枝头,照在霜雪刀上,仿佛蒙着一层流淌着的清光。
陆临渊缓缓拔出君子帖,眼中神色不明,衣袖在月色里猎猎飘扬。
坐忘峰内一时剑光落起,金属撞击的哐啷声不绝于耳。
两人打得不分上下,一招一式凌厉漂亮,远远望去密不透风,如山海之潮。
若非霜雪刀与君子帖皆是当世绝顶兵器,早就崩口卷刃成了一柄废铁。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三十招过后,陆临渊和突发恶疾一样,打着打着忽然一蹙眉,开始摆烂。
霜雪刀与君子帖再一次碰撞,却像是热刀切油,如入无人之地,魏危察觉到不对,牙间挤出一个“你!”,不再多言。
一招天人问仙被迫收手,原本气势汹汹的霜雪刀被主人强行收刀变线。
陆临渊手腕撩剑变式,抹身格刀,如一条滑溜的鱼转身掠过。
魏危像是一拳打进了一团棉花里:“……”
陆临渊往后退步卸力,却听见一声冷笑,他条件反射偏头避开,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枚白子重重射在青石板上,石破天惊之声,地面转瞬被打出几道裂纹,带着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陆临渊顺着棋子的方向看去,魏危掂着手中棋子,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
“我以为是你今日突然来了兴致,结果给我搞了一坨大的。”
玩她呢?
魏危声线平静得毫无起伏:“敢在我的刀下分神,你是对我不会杀你这件事很有信心么?”
陆临渊睫毛被晚风簌簌吹动,淡淡笑着:“可你也确实不想杀我。”
“……”魏危黑着脸想,怎么不能扇陆临渊这个不要脸的一巴掌。
打人不打脸,魏危活动了下手指,说干就干。
陆临渊只瞧见一道雪亮的银光朝他飞来,又是一颗白子,他侧身躲过,魏危趁此欺身一个正蹬踹,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接着被缠手掖撞,摁到地上。
躺在地上的陆临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里,闷哼一声。
魏危闻声忽然一顿。
她揍了燕白星十几年,下手自然是有轻重的,但不知道陆临渊这个人这这几天会不会有暗伤,她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疼?”
陆临渊唔了一声,语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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