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许久,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如霜似雪,不染尘埃,一如当初。

见生吸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半个身子都泡在泥泞之中,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只是痛而已。

传音符的灰烬落在他的脸侧,凉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嗯,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夙紫便是一脚踢过来。

见生想躲,但是四肢麻痹,简直像是另一个人的,他只撑了一下,就被夙紫踢中腹部,一脚踹了出去。

力气不大,至少对于夙紫来说,她只是觉得这人太脏,实在不想动手,只能用脚将其踢起来。

可是对于见生来说,却是剧痛。

方才的一击似乎消耗了他体内所有的力量,经脉之间空空如也,毫无抵抗力,他像破口袋一般顺着泥泞的地面向后擦过,最后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身体蜷弓如虾子,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夙紫:“……”

她烦躁地抓抓头发,上前两步:“你可别死了。”

刚刚大地震颤,无数山石落下,已经将通往满潭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血雨从天而降,哗啦啦下了足有半个时辰,地面满是淤泥,百草衰枯,死得不能再死了。

虽然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但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好不了。

夙紫不关心那些凡人,她只关心这个地动之后,从满潭中破水而出的小雩女。

她在小雩女面前蹲着看了一会,发现对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痛得说不了话。

如今的凡人,都这么不经打么?

她起身,又在满潭旁边转了两圈,潭水沉寂,水面上飘着密密麻麻一层死鱼,瞪着眼,翻了肚皮,被白色的细沫簇着,死透了。

“你和我去容云城。”沉吟片刻,夙紫道,“会有人替我问你,这满潭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弃儒遥遥看着夙紫的风行飞舟腾空而起,眨眼不见,飞舟浮翼上,南华宗九枝盘绕的建木纹印青光流转。

等了一盏茶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他才小心翼翼驱动着自己的飞梭,一点点向满潭靠近。

他犹自心悸。

地覆天倾,声如滚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

所过之地,屋梁椽柱,错折有声,墙倾屋塌,山石迸裂,一地废墟。

他越是靠近,越觉得心惊。

一边心惊,一边仍是取出集思录,以笔为记。

之前扛着大轿的队伍,如今早已奔走四散,血雨淋漓之后,满地残泥,偶尔可见山石下压着半边身体,早已不成人形。

滚落的山石将进入满潭的道路封堵得严严实实,黄土封地、石壁为墙,像是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坟墓,将祭祀了千百年的大雩埋葬其中。仍有泥石不断滚落,除却驾驭飞舟凌空而过,否则无法跨越。

他执笔的手不住发抖。

如此天工之力,非人所能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飞梭悬停在满潭之上。

华丽的万工大轿被砸成一地碎片,嵌在凌乱堆积的山石之中。碎草淤泥之中,可以看到半个深潭,死鱼聚集,脏污不堪。

文弃儒仔细探查一番,确定无人,便将飞梭稍稍降低,继续四下察看。

什么也没有。

只除了地面上一道新擦出的鲜艳血迹。

他不知如今瞎子和见生是生是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手指在他们两人的传音符上摩梭许久,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拿出了另一张。

“……师兄,辰师兄,”文弃儒的声音有些颤抖,“大事不好了。”

“有话快说。”

一如既往的粗暴风格让他稍稍心安,他赶紧说:“辰师兄,我现在灌城……”

“什么?!”

对面的声音奇异地拔高了,文弃儒心叫一声不好,果不其然,痛骂声如暴风骤雨般袭来。

“……不是,师兄,不是,你先停一下,”文弃儒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灌城地动,濯山倾覆,我行走察看,似乎……”他咽口唾沫,“无人生还。”

阿鱼嫂和真正的雩女阿沅都在飞梭中昏睡,他看一眼,苦涩道:“师兄,会是龙脉出了问题么?”

若是龙脉毁损,大周又当如何?

对面沉默半晌:“你先来容云城,将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向我讲清楚。”

“好……”文弃儒应了一声,忽然惨叫起来,“啊——啊——”

邵化辰蹭地起身:“怎么?”

蝉香子与他一同站在城墙塔楼之中,闻声看过来。

方才的地动也传到了容云城,原本如蚂蚁般散落在城外的乞活军渐渐汇作一处,在地脉的颤动中纷纷跪倒在地,向天拜伏,口中喃喃自语,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微弱,聚集在一起却形成一种巨大的、奇特的嗡鸣,仿佛连空气中的气流都跟着层层搅动。

一个人站在众人与城门之间,显然是这伙流民的首领之一。破烂不堪的麻衣裹在身上,长发脏兮兮、乱糟糟地散在脑后,脸上挂着一块白布,分不出男女、看不到五官。

守城卫士们各个手执兵刃,如临大敌,警惕地望着下方手无寸铁的流民军队。

容云城被乞活军所围,已是第三日了。

凡人啊……

既痛恨修士,又不得不依靠修士。

蝉香子无聊地扯动手中傀丝,身边新收的人傀被牵动手臂,在身前划过一圈,像是在舞蹈。

且看你如何应对。

他将目光投向邵化辰,这位归藏府的年轻重臣正脸色阴沉地盯着手中传音符。

传音符对面一片寂然。

因为文弃儒已经惊吓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污黑的手,蓦地攀上了飞梭的边缘。

无视他的隐形阵法,无视近百丈的高度,就这么攀了上来。

文弃儒死死盯着这只手,欲哭无泪。

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没错,他是手上法宝多了点,脑子聪明了点,但是论近身打斗,那是毫无招架之力啊!

而且,这手上覆着的厚厚一层,不是泥,是血啊!

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

文弃儒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把小刀,瑟瑟发着抖上前,胡乱挥舞:“你是何方妖魔,竟敢来我面前撒野,实话告诉你,河东道记相正在我的飞梭上,劝你还是识相点……”

布满污血的大手猛然探出,轻而易举夺过小刀,扔到一边。

文弃儒:“……”

“救命”两个字被卡在喉咙里,他望着飞梭边缘上抬起的脸,惊骇道:“……记、记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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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宗的风行飞舟上,夙紫也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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