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不出我。

不要怕,他认不出我。

见生想着,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之中。

太难看了。

头发蓬乱、浑身血泥,狼狈不堪、被随意抛来甩去,毫无尊严,真的……太难看了。

百面千相虽然暂时遮蔽了他的形貌身份,却只让他更觉得耻辱。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再次重逢时的画面。

不说势均力敌、当面叱问,就连堂堂正正、面对面相对而立都做不到。

心口的旧伤越来越痛,像是破开一个洞,呼呼地灌着寒风,就连骨血都凝出了冰渣。

“……对了,”夙紫在屋子里扬声,“给她清理一下,太脏了。”

微凉的声音平淡应道:“好。”

清理,如何清理?

他正在想,祁非时已随手掐出一个法诀丢过来,清风拂面,无形的水汽轻柔将他包裹住,污泥、血迹、一切肮脏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见生讶然,情不自禁抬起头,眼前晃晃悠悠飘过一个晶莹的水泡,在晴日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的光芒。

逐渐变得干爽清洁的乱发下,他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明澈见底、熠熠生辉。

啪——

水泡破裂,露出祁非时俯视过来的,淡漠至极的眼睛。

四目相对,见生怔住了。

祁非时肤色白皙,眉眼清而俊,唇角微微凹陷下去,是一个自然上挑的弧度,若不是容色太冷,这本该是很温柔多情的相貌。

鸦黑长发松松挽起,垂落身后,腰间长剑晶莹剔透,剑尖一点残红,像是当时穿心而过时留下的一滴血。

拭不去,擦不掉。

融融暖阳下,他看不清祁非时的表情。

他总是在仰视着他。

无论是一开始,还是现在。

见生低下头,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丹田处传来巨大的空虚,整个人都像是纸糊的空架子,一戳就会破,只是靠着一点意念,顽强地站直身体。

“我很饿。”他有几分厌倦地开口,“你若是想审我,不如先去找点吃的。”

他们相对而立。

见生发现,自己比当初长高了,如今只要稍微抬头,就可以看到祁非时的眼睛。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少年。

祁非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细细在见生脸上描摹而过,似乎是在打量,过了一会,他开口:“你要吃什么?”

“都可以。”见生转开目光,看到假山旁有张石桌并四个石凳,于是走过去坐下。

祁非时转身,刚刚迈开脚步,便听到身后那人继续说:“还有,让你的师姐把东西还给我。”

这句话传入夙紫耳中,她忽然笑了一下。

乱紫在她怀中,剔去血肉残泥,一点点露出原本暗银的锋刃来。

她想,这个小雩女倒是有点意思。

若是没有去处,把她带回左青小境,做个洒扫的杂役,也不是不可以。

祁非时去而复返,他的脚步声十分好认,不疾不徐,每一步落下的时间都几乎完全一致,规整得不近人情,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像是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坚冰,远看觉得剔透,却始终无法靠近。

过去的自己,为何会觉得这人也有温度、有感情?

一个纸包被放在石桌上,里面装了两块糁饼,这是钦州的特产,用糙米磨成粉末再烤制而成,能顶饿,可存放,应该是他从这个屋子里翻出来的。

祁非时说话倒是十分客气:“只有这个。”

“多谢。”见生点头,抓起一块饼,放在嘴边就啃,他太饿了,过分的消耗之后,他急需补充一些能量。

苍青的衣袖逶迤着落在石桌之上,一碗水被放在见生面前,祁非时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见生没有管他,一口气啃完两块饼,端起碗将水吨吨吨灌了下去。

吃饱喝足,他抬起胳膊,宽大衣袖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小臂,见生用从麻衫上扯下的一截布条扎住头发,将碗推回石桌正中,平静道:“你想问什么?”

“再等等。”祁非时开口,声音堪称温和,“师姐说了,你可以休息一个时辰。”

见生笑了一下,既然对方不着急,他自然也不会再催。

若不是心口被这人戳了一剑,他差点要以为,这是个好人了。

其实回想起来,小河镇中朝夕相对的时光里,祁非时大多时候,都是如此温和的。

他是个安静的人,喜欢一个人打坐、一个人读些晦涩的古籍,一个人在落着雨的窗前写字,他声音低沉,语速和缓,说话时总会凝视着对方,很容易让人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被格外厚爱的。

曾有镇里的女孩,偷偷将采来的鲜花装在竹篓里,放在他们窗前,见生从外面回来,就看到祁非时在窗前写字,花瓣娇嫩、香气扑鼻。

他心中不是滋味,又说不清楚,便走过去,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大声道:“你喜欢这种花么,我在路上有见到漂亮很多的,你想要么?”

祁非时似乎是怔了一下,旋即笑了。

他仿佛是才注意到窗前的鲜花,细细看了会,点头道:“是很漂亮。”

见生没来由觉得气闷,正想出门,手臂被拉住,祁非时微微用力,将他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温热的身体靠过来,他绕过见生的肩膀,将毛笔放在他的手心,五指张开,握住他的手,蘸饱墨汁,一笔一划:

空窗未见花。

何不早还家。

见生读了一遍,脸腾得烧起来。

宣纸白如雪浪,祁非时笔法似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圆转自如,他们两人以近乎相拥的姿势站在窗前,屋外晴空万里、流云如絮,微风和煦,吹动心弦。

祁非时弯了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吐息轻轻拍在他的颈侧。

见生回头,嘴唇擦过他的鼻梁,那么近,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一个梦,一动就碎了。

梦本就是梦。

无论如何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自欺欺人,终究会醒。

因为本就是假的。

他趴在石桌上,阖起双眼,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避开这两人,用传音符联系到瞎子。

对了,还有文弃儒,他也在灌城,或许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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