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躺着,他本是相貌魁宏,眉目深邃,此刻却是牙关紧闭、面若纸灰。锦被下,呼吸微弱得瞧不出什么起伏。再往腰下一看,那壮实的身躯到了膝盖一处,就突兀地塌了下去。

竟是齐齐截断了双腿!

如斯情形,周玉臣不由得放缓了步伐。

她暗暗疑惑:床榻上的这个人,当真是扈九吗?

那个身高八尺,虎背狼腰的少年,原本是何等的健壮?更不提他骑射双全、武艺超群,莫说是在御马监,即便在京师的三大营都鲜有匹敌者。周玉臣的射驭就是扈九所教。

眼前人像被生生剪去了一截,怎会是她的九哥?

可那熟悉的英挺眉目,倔强的嘴角,又如何不是他?

周玉臣心中大痛!自己是以救扈九为理由,欺哄了李仙君。可万万没想到,扈九竟重伤至此,全然脱了人相!

她再也按捺不住,快步上前,轻轻摩挲着扈九的脸容:

“九哥怎会如此?”

潘处道带伤出兵,强撑着到这个时候,面色也是颓败:“上一轮突袭,扈太监也曾想斩杀敌将。却不料叫昂潵得了先手,把他打翻马下。扈太监则斩伤了昂潵的爱马。”

“昂潵说:羊腿换马腿,要他一物换一物。这双腿,是被虏马践踏成这样的。”

“扈太监极其坚韧,他拖着两条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上又吃了好几刀。眼下已经昏迷了两日了。”

周玉臣只觉入掌一片滚烫,她的眼眶亦滚烫。

她若无其事地问:“他这样何时能醒?”

“军医说昏迷是因为外感邪恶,导致热毒壅盛、正气难抗。如今已经用了药,如果三日内能醒来,性命必无碍。”

“只是,扈太监的右臂亦受了重伤,恐怕是再也用不了弓马了……”

周玉臣沉默地打了巾帕,利落地替扈九换上。俯身时,一滴眼泪却直直地砸在了扈九的面庞上。

她躬着身体,双臂撑在床边,背对着众人片刻。

几个呼吸后。

周玉臣用拇指从扈九的脸上,轻柔地拭去了那滴眼泪。她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平声静气的模样:

“劳累两位久等,现在去开会吧。”

基于是秘密会议,与会者只有潘处道、李仙君、蓝蕤娘、詹允南、闻人鹤、周玉臣六个人。

詹允南听得救援的兵马,居然是周玉臣以“勤王”的名义骗来的,登时就傻眼了:

“我便说此事古怪!朝廷不敢与北虏开战,又怎会无端端派遣这么一支兵马前来?”

蓝蕤娘一掌捏拳,轻轻砸在另一掌上,却赞叹道:“难为你想出这个法子,果真是英杰出少年!”

周玉臣谦逊道:“我也是奉齐王的命令罢了,我家主人多智多谋,只可惜眼下也是伤病不醒……只得我在此代表了。”

其他人不知真相,纷纷为受伤的齐王唏嘘不已。

闻人鹤浑身刺挠得难受,赶紧抛出下一个话题:

“明权,我知道你替李宪和、江捷二人向朝廷请功,是想把他们也拉下水。可是秦幼节已经再次入阁,朝中奸党作祟,一心议和。皇上如何肯放赏?只怕不仅无赏,还要追究[轻易挑衅]之罪。”

他敢直说秦幼节为奸党,只因潘处道是陈毓川的旧故,并一早被打成了“陈党”。

换句话说,今天在座的诸位,都算自己人。

詹允南也忧心忡忡地道:“正是,之前我们打退了鹰咎棱,朝廷不仅无赏赐,还要申饬一句[虽胜亦罚]!如今咱们打着勤王军的名号,直接和蔑里干撕破了脸。按朝廷的意思,这已是兵马挑弄、毁坏议和了。这等大罪,恐怕不是齐王殿下能担当的。”

“无妨。”

潘处道一脸病容,语气笃定:“我会写一封奏章向皇上说明,便道是我借用了勤王兵。如此,以全齐王与皇上的父子之情。”

周玉臣心神微动,看来潘处道不仅清楚京中得势的皇子,究竟是哪些人,恐怕还很了解天授帝君臣父子的疑心病。

李仙君也听得明白:潘处道这是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去保住周玉臣等人。

她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轻轻按在潘处道的手背上。

“潘将军,奏章自然是要上。”

周玉臣神色安然,笑道:“您只需以您的名义,替两位总兵向朝廷请赏。我敢断定,这一次皇上必然有赏无罚。便是秦幼节,也说不得什么。”

闻人鹤愕然,詹允南也道:“周太监如何敢断言?不久前,秦幼节还把蔑里干入侵的罪过,污在我们将军身上。便是皇上有心轻放,秦幼节也绝不会放过。”

闻人鹤更耿直,咬牙道:

“朝廷如今不思备战,一心媾和。实话告诉你:我此行为使节,名义上是只谈皇子为质、岁币上贡,以及割让云州一事。可实际上,皇上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不得已时,只要蔑里干同意议和,燕州也可一并割让!”

周玉臣咬住他的话音,颔首道:“不错,我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燕州。”

她站起来,环视众人:“买卖的前提,是要沽卖的东西还在自己的手上!假如鹰咎棱两口就把燕州吃了,朝廷拿什么跟蔑里干谈判?拿什么当谈判的底线?”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在这死守国门,”周玉臣垂下眼睛,冷笑道:“正是为他们的议和做砝码呢!因此朝廷必然是要赏的。便是要罚,也要割让出去再罚。”

说到此处,周玉臣笑得咳嗽起来。

她背心挨了那破甲锥的一锥,心肺震动受损,一时咳嗽不止,喉咙里溢出了血腥味。

李仙君连忙替她倒了杯茶,忧心道:“周太监缘何不肯用军医?莫要仗着年轻,不把伤病当回事。”

男女脉象有别。周玉臣只怕军医一眼道破她的真身,怎敢应答?

她双指叩桌以示敬意,摇头笑道:

“不妨事,李将军勿担忧。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留住檀、澜两地的兵马。”

闻人鹤见过这两队兵马在虏人面前的形状,也忧愁道:“今日用赏赐,勉强是安抚住了这帮人。可一旦鹰咎棱领兵前来,就算江捷、李宪和不说撤退,他们恐怕也是不敢再战。气势这个东西,一而再,三而竭。等将士们回过味来,就该害怕了。”

潘处道也颔首:“如今我们只剩下两千七的兵马。而平夷突骑、武宁铁骑,再加上豪族养士的人马,拢共只剩两千五的人。两厢加起来,骑兵不足一千,步兵不到五千。这个人数守城已是不易,若蔑里干再来几轮强攻,数万人对几千人……异日军心涣散,怕是又得再给一轮赏赐。”

“中渡镇的府库空虚,如何还能再赏?”蓝蕤娘叹息。

周玉臣声音嘶哑道:“如果朝廷派了援军呢?”

众人惊异,朝廷会派援军吗?

周玉臣缓缓又道:“只要这一次朝廷给赏,我有办法叫李宪和、江捷再拿些兵马出来。”

闻人鹤摇头道:“现在正值战时,音讯往来不便。朝廷如何能立即发赏?”

周玉臣忍住咳嗽的欲望,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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