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交五鼓,谢探微整甲执剑,准时来到紫宸殿外与昨夜戍卫的金吾换防。皇帝近来病沉,已取消了多日的常朝,今日也不例外。他方站下不久,便见太医令陈自和前来为皇帝看诊,自殿内出来接引的内官是王弘俦——昨夜正是周贵妃亲为皇帝侍疾。
大约半个时辰,陈自和便退出了殿外,送他出来的仍是王弘俦。只是,眼见陈自和去远,王弘俦却并不转身,脚步慢踱,来到了谢探微面前,道:
“谢司阶,贵妃娘娘请你进去问话。”
谢探微拱手一礼,并不就去,问道:“臣是殿前金吾,未有奉诏,擅入死罪。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弘俦笑了笑,道:“陛下尚未清醒,自然无法传见。只是娘娘连日忧切陛下病体,倒是疏忽了太子。那日,娘娘将东宫交由金吾护卫,不知司阶安排得如何,大约要问问这些。”
谢探微舒了口气,忙道:“原来这样,这倒是臣的疏失,臣这便进去向娘娘禀报!”
王弘俦露出欣然的神色,点点头,看他主动卸下佩剑交到身侧金吾郎手中,嘴角含笑,这才引了他入殿。
谢探微上回踏入内殿,还是擒拿楚逆之时。此刻殿中格外安静,四顾未见一个内官宫婢,一道薄削削的纱帐分隔内外,能让人清晰地辨别贵妃安坐的身影,以及天子平躺昏睡的轮廓。
但,贵妃的面容却是一团混沌,看不清的。
他站在帘外半晌,却不见贵妃出来,也不闻贵妃问询,正欲主动禀事,却忽见王弘俦上前,将纱帘拨开了。所见情形与隔帘无差,贵妃端庄的面孔,仍是不知其深的。
“娘娘,东宫一切安好,太子殿下再未离宫,每日不过是读书消遣。”他垂目下拜,从容说道。
贵妃未置可否,嘴角衔起一丝笑,却道:“我听闻,你与柔儿已经约定了终身,你亲口告诉她,要娶她为妻,是么?”
谢探微方听“柔儿”两字,已屈膝伏跪在地,“仰赖公主青眼,臣——确有此心,还请娘娘成全。”
“你倒是很敢承认。”虽语带称赞之意,贵妃面上的笑意却冷了下来,“或者可以说,我的柔儿就是喜欢你这身胆气,全不似那些没有骨头的贵胄子弟。”
谢探微额面触地,未曾一丝动摇,回道:“臣自幼长于浩瀚边庭,苍茫绝域,将臣养大的是狼山烟尘,教臣成人的是浴血白刃,臣若无骨,早成亡魂,何以如今戍卫玉阶,效命至尊?”
他并未起身,话音掷地,震荡徘徊,也不闻贵妃赐语,良久,方觉一双轻巧脚步来至额前,道:
“你既想要成为柔儿的驸马,单是效命至尊,恐怕不够。”
谢探微一笑,缓缓直起身躯,直至贵妃能清楚望见他的面孔:“臣欲以公主为妻,自然,娘娘才是臣心中至尊。”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稍作停顿后,却唤了声王弘俦。他随之看去,见王弘俦手中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碗汤药。这殿中何人需要用药,已无需多言。
“去侍奉陛下饮药,我就信你是根硬骨头——事成之后,便将柔儿赐婚于你,就是这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也是你的。”
谢探微猛一愣怔,目光在贵妃与王弘俦之间转移,又跳到昏睡无觉的天子脸上,身躯忽然塌下:“娘娘要臣……弑君?”
贵妃竟是展颜,反常地露出满意的神情,“谢探微,你不敢?你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谢司阶,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弘俦附和道,又将药碗向他递近了些,“你的花言巧语,背后心思,公主心悦于你,自然难以看清,可娘娘岂会轻信?”
见谢探微只是惊惧难言,贵妃似怜悯般摇了摇头:“你以为,金吾仍是听命于晏令白,我就没有办法了?你不如就去外头看看,有谁还能来助你。”
谢探微浑身一颤,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殿外的身姿歪斜跌撞,终于在望见阶下情形的一瞬轰然瘫倒:正该精神奕奕的殿前金吾,不知因何满地横倒,再无一个站立身影。
“他们都饮了太医署循例送去的预防时症的汤药,怕是不会再醒了。谢司阶,你没有退路了。”王弘俦躬身在他耳边道,“若你还是不敢,那——她,也活不了。”
谢探微缓缓侧目,望见他用掌心递来一只桃花玉镯。
……
贵妃走后,时间已超过一日,却再未有小婢送来饭食,饥寒相侵,露微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依凭墙角蜷缩身体,保持着微弱的余力。不知又过了多久,忽有起伏的风声自平地腾起,夹杂笃笃之声荡入耳内,叫她恍惚间眯开了眼睛——
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了,竟有人影,与这声音一般扑面而来,带给她的是绝地逢生的惊喜,只听那人道:
“赵学士,是我,我带你走!”
露微紧紧攀住此人伸来的手臂,裂口的嘴唇冒出血珠,千头万绪,不知所言。
……
谢探微双膝跪于皇帝榻前,一手端着早已冰凉的汤药,一手向皇帝脑后伸去,却许久不曾将人扶起,灌下这弑君的毒药。
贵妃见他迟疑,望了眼窗外,眉头一蹙,再不容他继续迁延,“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不惜死,也不想要赵露微活着了吗?”
王弘俦就站在谢探微身前监视着,此刻又拿出那只桃花玉镯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司阶,你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么?她性子刚烈,已多日未进水米,撑不了多久了。”
谢探微暗暗切齿,颊腮鼓动,瞪视间又迟延片时,终于点头,慢慢将皇帝扶至半卧。
那一前一后的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端药的右手,越是靠近天子的唇边,越是灼热——骤然一瞬,如击电光,似撞石火,疾闪而过——深殿之中响彻一声惨叫。
“谢探微!!你!”
明明已至绝境的人,却将手中汤药挥甩出去,力道之重,令药碗在王弘俦面上瞬间撞碎,细密锋利的碎瓷登时刺破了这宵小的双目,鲜血飞溅,滚地不起。
周贵妃惊惶跌地,也在喊出谢探微的同时,望见了御榻之上,正缓缓危坐的“病重”天子。
“金吾何在?!速速护驾!”
谢探微浑厚的斥令声不及回落,方才横倒殿前的金吾便已悉数冲进殿来,只顷刻间,奸妃恶宦,偃旗息鼓。
然而,谢探微忽然又像丢了魂,一无顾及天子,也再不指令金吾,只将自己进殿前卸除的佩剑一把抓起,剑锋直指周氏:
“说!我妻现在何处!说啊!!”
他近乎嘶吼,面目涨红,狰狞可怖。可事败至此的周氏,在左右金吾的压制之下,反却狂笑起来:“她死了!早就死了!”
他是不信的,脑子里一片浑浊,又变成了不敢,进退维谷之间终于再无理智——
“谢敏识!不要!”
剑气挥起的一瞬,一道急促高亮的声线率先冲破了他脑中的混沌。于是,剑刃坠地,夫妻重圆。
……
晏令白和顾夷中领着皇帝亲卫羽林军随后赶到,皇帝已命金吾将奸邪押下待罪。他们向皇帝禀告,听命于周氏的监门卫将领已被斩杀,暂由一支甘州军护卫宫门。京兆尹周崇,附逆共谋的章圣直也都已擒拿。太傅赵维贞已亲往东宫接护太子,而首相谢道元正于外朝大殿约束安抚朝廷百僚。一切都已无恙。
皇帝静静听完,沉郁的脸色未见一丝明朗,抬起的双眼竟是一片泪光,道:“今日之祸,罪在朕躬——朕要下诏罪己!”
天子罪己,是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晏顾二将惶然大惊,齐齐跪地,呼道:“陛下,陛下不可!”
皇帝只是亲自将他们扶起,摇了摇头,未再一言。
……
当咸京的官人士民,像是年节解禁一般,都为这陵谷之变奔走相告,陷入无法平息的喧腾之时,谢探微早已抱着露微回到家中。四目相对,惘然如隔世。
然而,谢探微始终不说话,褪下甲胄,双膝跪地,若呆滞般,望着榻上之人虚弱的淡笑。
露微亦不催问,良晌,缓缓将他的右手牵起,苍白的嘴唇轻抿了下,道:“就叫如晦好么?风雨如晦,谢如晦。”
她将他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腹中是他们刚来不久的第一个孩子。
谢探微仍作沉顿,纹丝不动。露微知他必定错愕不及,只是含笑等他回神,谁知,竟倏然被他拥进怀中:
“我知道!我知道!”
他啜泣有声,却不是后怕之意,露微这才惊觉:“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谁也没有告诉。”
谢探微喘了几声粗气,极力忍住胸中波澜,方缓缓松开手臂,从甲胄之下摸出一个泥塑小猪,举到她面前:
“我们凑齐那十二生肖,原是为中秋夜市上带回的小兔和小狗,你最喜欢这两个。可我们分开之前,你只是握着这只小猪,走后却又留下了它。我先也不觉,直到看见母亲给岐王府送去的添丁贺礼,每一样都印着金猪纹样,今岁出生的孩子便是属猪,这是常俗。我一下子就懵了!不,是快死了!”
他如此察觉,就算是冥冥天助,露微想来也只觉离奇,一笑泯然:“虽没告诉你,留下它,就是替我陪你的。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叫我以后都没办法骗你了。”
“你还要怎么骗我?”谢探微抬眼就掉泪来,用力揩去,将掌心抚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声音喑哑:“有多久了?”
露微伸手替他抹去眼角余泪,道:“才不过月余。”将手覆在他手背,又道:“但名字,是你那时说想先取,就想好了。”
谢探微一怔,终于才像是吓着了,但很明白她指的便是姚宜若初为人父,他们议论孩子取名的那时。
“你不高兴?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点头,又缓缓摇头,再次倾身将她裹挟入怀:“微微,你知道的,我现在高兴不起来。微微,你也知道的,我们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好。”露微惬心一笑。
……
从晏令白被革职起,周氏谋逆便正式开场,但谢探微能够想到以身入局的计策,却是仰赖露微身世曝露的契机。然而在那一时,他也并不知道,露微再则愤怒逼迫,却也是同他一样,假意做戏。
直到惊觉露微有孕,他才醒悟不及,而郑复紧接着带来露微失踪的消息,也才会令他急火攻心,当场呕血。可这,也是这场疾风暴雨的政变中出现的绝妙转机。
按原本的谋划,露微暂归本家,他便可无所顾忌地施展,第一步便是接近李柔远,以婚事诱导,先保住晏令白和甘州军将的性命,再顺势让她催促周氏尽快起事。
此时的急切,是他发觉了皇帝的异样。政事怠惰,决议荒谬,与先前的圣明烛照判若两人,根本不仅仅是被人蒙蔽,而定与皇帝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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