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像袭来了一阵小型龙卷。
天昏地暗,阴风怒号,飞沙走石,战意炽烈如火中蓬草,肆无忌惮地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四下无人。
只有那个被异样声响惊醒的俘虏猝然提起了心,睁大了眼睛,不知这场战斗是何时开始的,也看不出何时它将会于何时结束。
他只想逃脱。
——这正是逃脱的时机。
——可他逃脱得了吗?
风暴越来越大。
僵持的两人剑风无数次相割,四野传来了层层叠叠的悠久回音。
他背后小巷的砖墙岌岌可危,那模糊的咯吱声震得人牙根发麻,让他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这面砖墙在发抖,还是自己的骨头在无意识地打颤。
然而,就在这障目黄云之中,忽闻一声巨响,响动处无端爆发出一片白茫茫雾气。
与此同时,一只手向他猛地抓来——
鹿韭本能地想要逃离。
“安静。”
一个熟悉的、迅速的、冷静的声音。
他惊惶地抬起了头。
只见卫绮怀抓紧了他,压低声音。
“跟我走。”
简单的命令,似乎只是为了通知他。
她说罢这句,便以不容拒绝的力气抄起他——或者说是拎起、托起、提起——怎样都好,总之,他双脚腾空了。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鹿韭被她裹挟着奔逃,余光所见悉皆化作碎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头脑渐渐模糊起来,此刻,他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
杀意凛然的昏黄天地已经远去。
女人的臂弯像母亲的襁褓,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感受风从口鼻之中呼啸着窜过,他竟然在这逃亡之中呼吸到了自由的影子。
自由……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逆着风,他开口了。
没有人会在疾行时搭理手臂上挂着的那只鹌鹑,卫绮怀也不例外。
于是鹌鹑又极力大叫,被踩了尾巴一般——
“你为何要救我?”
“带走自己的猫并不需要理由,”卫绮怀顺手揭去了他身上的符篆封印,像是漫不经心地觑了他一眼,“哪怕他现在被你夺舍了。”
她的态度无可厚非,鹿韭已经大体明白了她与那妖异之间的关系,却依然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委屈。
这场逃亡是属于他的,可是这场逃亡所为的自由,并不属于他。
做戏的卫绮怀睨着他,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情绪变化。
是演的?是自作多情?还是触景生情?又或是实打实的吊桥效应?
……管他呢,这魔族的心防若是如此脆弱,倒还免去了她许多工夫。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套话的时候了。
于是她开口了,说得无比直白——
“我带你走,可是需要条件的。”
“……什么?”鹿韭愣愣地抬起眼,脸上生出一丝警惕,心中却又卸下一丝防备。
果然,她不索求条件才是不可能的。
情理之中,他并不意外。
“你为何会知道长生鉴在此地神木封印之下?”卫绮怀单刀直入。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鹿韭了然地笑起来,含了几许嘲弄,“卫姑娘,你现在又不愿意置身事外了?”
卫绮怀没好气道:“再跟我废话,我把你吊在凤凰台的墙头,叫你和那倒霉的凤凰一道供万人瞻仰,怎么样?”
鹿韭安分下来,他瞥一眼背后渐渐远去的易都城头的脊兽,心下怀疑这女人也许真能干出来这等事。
“你……”
他拖长了尾音,欲言又止,卫绮怀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厮是要拖延时间,还是要跟她再讨价还价。
然而,他说的却是——
“你说得不错,那凤凰的确倒霉。”
“……你在吊我的胃口?”卫绮怀气笑了,“鹿公子,我救下你,可不是为了听说书人讲故事的。”
“姑娘听的是易都城内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吧?我要讲的才不是这个。”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鹿韭端起了他惯常的小架子,不紧不慢道,“我要讲的,乃是妖族之中流传的故事。”
“其实,”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来,“凤凰台上,从未出现过什么凤凰。”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看不惯他这副模样,卫绮怀很不客气地丢过去一个白眼,“还不是他们好大喜功,草菅人命,抓不着凤凰就拿人来代替,非要折腾出个好兆头来。”
闻言,鹿韭轻声笑起来,仿佛是早已料想到这样的回答,“不不不,卫姑娘,你以为历代的国师都是谢登那个草包?谁说将人插几只草标便能冒充凤凰塞进神木肚子里了?哈哈,倘若年年如此,谁还会信什么祥瑞降世,易国上下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卫姑娘,你须知道,起初凤凰台的这个涅槃之说,讲的乃是‘凤凰舞于九天,舞毕降临,涅槃于神木,共之一炬。’如此才算是全然的涅槃。若非涅槃大典日渐疏漏,停置多年,此次又是谢登一手负责,时间赶得还紧,否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绝不会有这次钻空子的机会的。”
“哦,你是说,那凤凰还得在天上飞一圈示众?怪不得谢登省去了这个步骤,人和鸟又不一样,他定然是不敢叫别人看见谢荻雪的脸的——但这个可以用一些幻术来制造效果吧,说到底也没什么,就是费些法器。”卫绮怀想了一想,浑不在意,“不过,上一场轮回时,谢登舍身请命这事儿不也是超出了流程吗,我看那老国主也没说什么啊?”
“这便是另一件事了。”鹿韭笑得神秘莫测,“卫姑娘不妨先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挑重点说。”卫绮怀鄙夷地瞧着他这笑得装模作样的样子,有点可惜浪费了妖异的这一张天生的好皮囊,“这和妖族有什么关系?”
“妖族?对,姑娘这个问的好,这便是重中之重了。”在她脸上只瞧见不耐,鹿韭识趣地收起故作殷勤的姿态,“姑娘方才说,可以费些法器,以幻术重现凤凰涅槃之姿。但我也说过了,往届大典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易国上下却是没那么好糊弄的,更别提还有云游在此的修士,覆盖范围极大的幻阵实在劳民伤财,又太容易有破绽,太容易被戳穿了。”
“那么,如何才能完成这场涅槃大典?”他又问,“又要从哪里找来这只福泽众生、舍生取义的凤凰?”
你这人,能不能讲故事的时候不要互动啊!
你还记不记得你的人设是在逃亡过程中啊!
难不成魔族都有这个毛病?一装起来就浑然忘我,非要说话配个捧哏才好?
虽然心中怨怼滚滚而过,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呼之欲出。
——“控制一只外型与凤凰相似的……鸟妖。”
设计一张覆盖范围巨大的幻阵太过劳民伤财,华而不实。与此相比,控制并杀死一只妖,就廉价多了。
把妖当成祥瑞杀死并祭祀,这太荒谬了。
“是。在这里,祥瑞与妖孽都落了个同样的下场,也算殊途同归了。”鹿韭道。
卫绮怀禁不住追问:“可诛妖便叫诛妖典礼好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名字,为何偏要冠以祥瑞之名,难道就是为了图个好兆头吗?以妖异代替祥瑞,并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事情——难道那人便不怕亵渎祥瑞吗?”
“谁知道呢。典礼之初,也许是有过祥瑞的,否则一开始便不会有这典礼了。”鹿韭无所谓道,“至于亵渎不亵渎,那就只看国师府那些人的良心了。恕我直言,亵渎了又怎样?那祥瑞不是早就烧成灰了么。”
良心?
卫绮怀若有所悟,禁不住想要阴谋论几句,“……祥瑞如此珍贵,恐怕它落下的一灰一羽都便宜了那些权贵罢,不会让寻常百姓沾上半点好处,但若是没有百姓取得遗蜕,说不定会引得满城风雨,令祥瑞之名大打折扣,国主面子挂不住。我猜有人为了维持体面,提出了这个馊主意,还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便代代流传下来了。”
“现在还想着所谓的百姓,卫姑娘,你真不愧是彻头彻尾的人族。”鹿韭哑然失笑,“可我也要奉还你一个问题——你不是问诛妖歼邪并非什么拿不出口的借口,为何偏要冠以虚名么?我想,除却这是历代相传的馊主意之外,还有一个缘故,一个说不出口的缘故。”
卫绮怀盯着他,直到他的嘴唇上下一动,流出几个字,像是一根足够尖锐的刺——
“自然是因为那些所谓的妖邪,根本不邪。”
“尔等修士收服的妖异都是妖性业已长成的鸟兽,怎会被乖乖控制?就算被控制了,其自焚时的冲天妖气也逃不过云游修士的法眼。想要它能真正地被控制,只有将它从小驯养到大、监管它的饮食,消磨它的野性,拔去它的爪牙,甚至管制它的后代……卫姑娘你说,这样的妖,能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威胁?它们也能称得上妖邪么?”
卫绮怀默然。
鹿韭继续道:“你可知道此前涅槃大典为何停滞多年?是因为这些后继者胆量渐小,唯恐亵渎祥瑞;还是因为他们手上沾染鲜血太多,心生忧惧?都不是。只是因为他们煞费苦心圈养的三代妖族,在一场大火之夜里,逃的逃,死的死,一时之间再无牺牲品可用,而要仿效它们重新圈养一代又要费时费力,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卫绮怀沉吟良久,只得道:“……这像是谢长空应该知道的东西。”
“不错,是她告诉我的,此事也确实是她的手笔。可惜其中撞上了太多意外,她只能做到放它们解脱,却顾不了它们的死活,可惜,谁知道被剪去飞羽的鸟儿能活几天呢。”鹿韭自顾自地说着,想起谢长空,面色又有些不虞,话锋一转,“更可惜的是,她本是妖族的细作,本是为了彻底瓦解易国而来,却在日积月累之中,真的爱上了那棵神木——不过一棵树而已,也值得她日夜不休废寝忘食?呵,还想坐着这个位子不下来了。”
“但那棵树确实是有用的,你不也是要倚靠她的研究吗。”卫绮怀停顿片刻,于这满腹牢骚之中联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她的妖族身份被暴露之事,其实是和你们有关?因为在你们看来,她沉浸于扮演人族的生活,是对同族的‘背叛’?”
“我可没有这么说。但她的同族,或是说,她那位族长恐怕是这样想的。”鹿韭笑道,“不然,今日她何以落到孑然一身,只得与我同谋的境地?”
……这家伙挺会捡漏儿的。
在这只字片语里,卫绮怀几乎看到了谢长空矛盾的一生。
她不知该如何评价那位过于杀伐果断的族长,但谢长空,她觉得这位老国师做人挺失败,做妖似乎也挺失败的……也许,那些避世仙门里的苦修学者更适合她,可修士又如何容得下妖呢……
一根倒霉的、被甩在墙头、不得不左右摇摆,却偏偏性情古怪、留恋上她所扎根的墙隙泥土的野草。
生命力旺盛的野草。
“卫姑娘同情她?倒是难得,只是恕我多嘴,姑娘这般恻隐之心还是留给别人为妙,”鹿韭注视着她,忽而开口,腔调柔软,像是一句调笑,“譬如我,或是姑娘自己。”
卫绮怀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的深潭。
“同情我自己?你在要挟我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敢要挟姑娘。”鹿韭睁着无辜的眼睛,腼腆地笑了笑,仿佛他还是她的囊中之物,可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卫绮怀心中警铃大作。
——“对了,那位吕姑娘呢?”
“……你想说什么?”
“姑娘向来仗义,又常与那位姑娘形影不离,所以我才会好奇,你怎会在逃亡之际,不急于与自己的友人会合呢?”
“她自有她的去处。我刚与别人打过一架便马不停蹄地去见她,才是祸水东引,给她惹祸上身。”卫绮怀定了定神,反问道,“打听她的去处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我只怕吕姑娘此刻是那位手里的筹码,”鹿韭近前一步,“为了她,姑娘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舍下我,是不是?”
这是既定的事实。
卫绮怀:“你既然有这个觉悟,就不要试图激怒我。”
“为什么?我已经被放在赌桌上了,就应当为自己加码——”
“你也知道这是赌桌,”他的反驳被卫绮怀一口否决,“我只会用我的筹码,拼尽全力赢下对方的筹码,我不在乎我要保留多少我的筹码。”
他的加码无关紧要,因为在她这里,为了赢,他必须被舍弃。
“如此看来,姑娘不擅长下赌注,更不适合做一个赌徒。”鹿韭却弯起眼睛微笑,笑容里淬满毒汁,“姑娘不妨听听我的加码?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卫绮怀失了耐心,正要打断他,却听他反问:“如果我加的这筹码是凤凰台上千人万人的性命呢?”
卫绮怀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一个人就能包围上万人吧?阁下有这本事何愁不能占领易都,在我这儿倒真是屈才了。”
“自然不能。”被如此讽刺着,鹿韭也能泰然自若道,“这又关系到长生鉴了。”
她问他的时候他不说,现在她不好奇了,他却又说个没完没了。
卫绮怀捏着眉心,“你想说那长生鉴出世会引发的地震?这说到底也算是天灾了,天灾夺人性命,我有心无力。”
“卫姑娘义薄云天,怎会愿意看着那些人白白送死?”鹿韭在奉承这一路上一向是个好手,“长生鉴隐于神木之下,若是破土而出,确实会引发地动,但我要说的可不止这些——非是我一家之言,妖族之中,亦有此传闻。”
卫绮怀:“要是道听途说的,那你就不要说了。”
鹿韭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下去:
“这也是先前姑娘问过的——如何能让贪生怕死的谢登背弃本性以身为殉?如何能让那位国主陛下理所当然地请重臣去死?如此荒谬之事,在场之人却能面不改色,像是被蛊惑一般,甚至全然忘却了涅槃大典的寻常流程,直到烧死才如梦初醒,难道不蹊跷吗?”
“姑娘起初以为他们是被神木之子蛊惑,可神木之子当真有如许威力吗?”
“说起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jjsh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