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圣人庙后,谢景行并未回学子监,打算找个清净地方修炼,也好整理思绪。
圣人兵解归来,亲眼目睹道统沦落、宗门衰败与师门内乱,心中难免不平。
谢衍昔年为仙门之主时,也曾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他逝去后,曾被他庇护的人纷纷另攀高枝,得势后,甚至还反手打压儒道。
“人似浮云影不留。”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霁,俯瞰微茫山。
流云浮在松涛之上。除却群鸦凄鸣,山间越静越冷清。
极目处,皆是陈迹。谢景行的神色怅然,难得说些离愁。
“也就是更名换姓,借人气运,我才得以返回宗门。虽然当年飞升时,我已有道统沦落的准备,但是亲眼见到宗门沦落至此……果真俗人,无法释然。”
很快,谢景行换了个思路去想,“罢了。世情摧折,故人依旧在。如此就好。”
愁绪散去,他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对师父而言,徒弟们都过得不错,才是真正的宽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人还在,宗门辉煌总能重建,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傍晚未至,时辰尚早。天问阁曾是他的住所,白相卿神识最为关注,也有禁制,暂时去不得。
谢景行穿过山间小道,径直向后山禁地走去。
仙门事务繁杂,当年他心绪烦乱时,也经常来后山静思。
谢景行宽袍缓带,徐行时路过繁花,他却无心欣赏,思忖:“从飘凌和游之的表现看,中洲儒道与魔道的关系非常微妙。”
“五百年前,我将别崖关在九幽下。君王被俘,对魔洲是何等耻辱……他怕是恨极了我。”
至于仇恨以外,又有几分多情,他不敢细思。
“三相离心颇有水分。他们三个还能吵架,分家一事,大抵是作戏。不过,他们遭遇何种困难,联手都压不住,不得已之下,只能拆分宗门……看来,我得想办法从相卿口中打听了。”
“道祖、佛宗隐世不出。也对,天道那个样子,两位圣人绝了天路,灰心是正常的。我坠天后,二圣不问世事,这五洲十三岛是别崖看顾,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圣人重生后没闲着,一直在搜集信息,已将五洲十三岛局势的轮廓拼凑大半。
谢景行的心态极稳,绝境亦笑能傲。兵解重生后,他行事很有章法,陆续取回当年后手,为修炼做准备。
没有实力,一切无从谈起。
不过,谢景行当前最大的困扰,却不是修炼。他条分缕析地整理现状:
“坠天之前,我的记忆缺失一块,大抵是有天道的线索。旁人无法影响圣人境,更别说封印或是分割记忆,看来又是我当年的安排。”
五百年混沌,谢衍也不尽是沉睡,大破大立之下,他亦有心境的突破。
修到圣人境界,已是人极,躯体早就不是全部。就算他更名换姓,隐忍蛰伏,只要元神在,总有重踏大道的契机。
“不过,命魂和地魂都完好无损,却缺了一魂一魄。我记不清,天魂是在天劫之中碎了,还是丢在了哪里……”
这几日,谢景行在儒门四下走动,也是在寻找被过去的自己藏起来的记载。
海外洞府找过,黄金屋也没有,天问阁暂时不能涉足。事关魂魄,谢景行唯有再来后山禁地碰碰运气。
数日前,他也来过一次。那时,冰火洞内还是一年前居住过的痕迹,蒙着薄薄的灰。
这次他环顾禁地,却发觉了明显的不同。
“他来过。”
谢景行在洞府外驻足,看见衰草倒伏,似是人行处。冰火相生的晶石上,多了几处凌乱的剑气划痕。
“不能往前,以我现在的修为,如果随意踏入洞府,定会被此间主人察觉。”
人不在此,魔气却未退去。
他看向寒霜色,不知是怀念,还是怅然,“昨日,有人住在这里……他还是回家来了。”
现在,他相见却不敢见的故人,唯独帝尊。
谢景行这几日颇多纠结,现在打定主意,“相见不如怀念,若是我死了,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念起千年师恩,或许还会心生恻隐,说上我两句好话。若我活着,往昔仇怨指不定占了上风,就算见了面,也是两看相厌,还是暂不相见为好。”
虽然不肯见来人,但目视帝尊来过的痕迹,谢景行的心定了。他不禁莞尔,“算是有良心,还记得回来看看为师。”
傍晚初至,日影低垂。他折返,看见冰火洞外开阔处,立着一件半人多高的梅花摆件。
鎏金为枝,白玉为梅,琅石为蕊,精雕细琢。
“这就是今年他的祭单里,写的那件‘白玉梅花’?真是栩栩如生。”
谢景行怕触碰会被察觉,垂衣拢袖,俯身欣赏这淡淡疏枝月下梅。
“……果真大师之作。别崖的炼器水平又进步不少。不过,这样漂亮的花,当我的祭品实在浪费,摆在天问阁里才赏心悦目些。”
他连恨也温存。
谢景行点检过这些怀念的痕迹,打定了主意不见,此时又平添挣扎。
他原地徘徊不去,竟是几分冲动,想要触碰梅花,惊动来者。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缩回手,指尖抚平衣衫清露,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也罢,若是人间路窄……再见一面,也是好事。”
微风吹起,荒芜的冰火洞前,清池澹澹生烟,池边却有一抹鲜亮之色。
凤凰花树压低枝头,繁花垂在棋局边,绯红花瓣落入水中,漾起涟漪。盛开到极致却凋零的美。
谢景行临水而立,池中花瓣浮动,倏尔散开,水面照出他隔世的容颜。
波光让他的倒影破碎,前世今生割裂为两半。
圣人谢衍。
圣人弟子谢景行。
“岁月不相饶。”他轻叹,“昔年天生圣人,终是老病孤舟。当真是,大起大落。”
两个身份,相同魂魄。圣人临川上,走过生与死的边界线,才看穿人世间的无常,三界众道的荒唐。
“改换名姓、易变容貌,修为尽散,不见故人……这样抛却曾经的一切,就能轻易成为另一个人吗?”
“怕是不然。”
隔世重回,他病骨僝愁,风貌大改,唯有这似寒星的漆眸,还残存昔年圣人的痕迹。
世人眼中的“圣人谢衍”,与真正的他,恐怕相去甚远。
向儒门三相拢袖垂眸时,谢景行姿态谦恭,礼节无可挑剔,总有种格格不入感。
谢衍平生不低头,何曾落到过这种境地。他披着君子的画皮,足够隐忍,心却在天外天。
“这天下,又有何人知我?”
百家归一,众道朝圣。当今所谓“圣仙佛杰”,当年皆在他座下,聆他教诲,听他讲道。
谢衍是仙门高悬不落的日月,曾经如此,来日亦然。
“且待来日。”白袍书生垂衣拂袖,他微微笑,将玉笛背在身后。
好似剑,剑指苍天。
谢景行也不急着走,在池边转了转。凤凰花树下有一张石桌,摆着一局残棋,黑与白,正是平局。
相对一坛酒,两枚白玉杯。一盏空空,另一盏中酒液骀荡,花瓣沉底,无人共饮。
谢景行伸手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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