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唯独嫪毐不见了?”嬴政此时已经回到了咸阳章台宫,端坐在王座上的年轻君王扫视着跪在大殿内请罪的臣属,他并没有因嫪毐逃脱而生气,只是平淡的对回话的昌平君说,“卿已尽力,嫪毐趁战乱奔逃在所难免,不必苛责臣下。”

已经愤怒的处罚了手下将领的昌平君讪讪的点头,在嬴政的示意下退回众臣列中。

嬴政手搭在王剑上,看着跪坐在大殿内的众臣,厉声道,“传寡人命,有生得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诺。”

有传令官立刻起草王令,由信客快马送往周边各郡。如今君王已经亲政,而被嫪毐牵连的吕相俨然大势已去,没有人敢对君王的命令提出质疑,更何况,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是如何处置嫪毐党羽。

实际上,嫪毐作为长信侯,虽然久在山阳,但经常与咸阳官员联系,并非什么探听咸阳布防或是寻觅君王踪迹之类的事情,就和如今绝大多数贵族一般,召集筵席,宴请宾朋,许多人只将这当作普通应酬参加,并未与嫪毐有过多牵扯,可即便如此,在曾经尚且正常交际的同僚犯下行刺君王,意图谋反的大罪后,这些在负责审查的官吏看来,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这些事可大可小,若是君王有意追究,他们也难逃罪罚;若是君王不愿追究,自然无事发生。

李斯暗暗抬眼看向神情不明的君主,心中有些忐忑。与那些正在自省的同僚不同,在李斯看来,同僚们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秦律严苛,但也是七国中少有的按律判罚,秦律完备,对于各种情况都有涉及,刑法深浅并不会以人的好恶而改变,所以即使君王不会深究,触犯法律的官员也会被处置,而仅仅是与嫪毐有交际的官员,自然无事。

去年王弟成蟜在攻赵时叛乱,所牵连的人有数千之多,但在做的这些曾与成蟜交好的官员,不也没有什么事吗?甚至曾经作为成蟜老师的老太傅,如今也好好的做在这里。他自信即使如今因为嫪毐事发,吕不韦备受怀疑,而他身为吕不韦举荐的官员,他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所以如今,李斯考虑的则是另一件事。

不论如何,嫪毐同党中定有高官存在,而处置了这批人后,朝中职位便会出现空缺,不知王上是否会提拔官员,而提拔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李斯在内心否定自己,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寻求升迁已经来不及了,在处置嫪毐案中展露头角,才为上策。

李斯打定主意,抬头瞥了一眼依旧眯着眼睛不动声色的吕不韦,心里感慨其的镇定,但他已经顾不得尊卑上下,举起笏板向值守的谒者示意后,才从座位上起身,向嬴政行礼。

“卿有何事?”

“臣以为,此次嫪毐叛乱乃蓄谋已久,卫尉等人被嫪毐手中王玺迷惑,犯下叛乱重罪,如今已被尽数斩首,而还有一个问题,便是嫪毐如何能轻易盗取王玺。”李斯镇定自若的对君王谏言道,“嫪毐久在雍城、山阳,对朝中事物应当并不了解,却轻易盗取了王玺,足以证明他在朝中同党颇多。为保王上安全,臣恳请王上彻查咸阳内外官吏,以防再有动荡,伤及国本。”

嬴政平静的点点头,“此寡人已知晓,不知卿可是想亲审嫪毐同党?”实际上,早在与嫪毐战于咸阳前,嬴政已经派人暗中审查各级官员,如今也大致掌握了他们的名单,只是牵扯人员过多,所以要等嫪毐被诛后,再行审问。

“臣斗胆自请。”李斯见嬴政主动问起,连忙叩首应着。

嬴政沉吟了片刻,示意身边的谒者,很快谒者便朗声唤道,“国师丞何在?”

“臣在。”甘罗从文官中起身站到了大殿中央,对嬴政行礼。

嬴政挥挥手免礼,“诸位卿大抵还不清楚嫪毐之事,去月国师丞已受寡人之命,私下调查,如今便说给众卿罢,以免众卿惶惶不可终日。”

“诺。”甘罗再此对嬴政行礼后,才面朝众臣站立,神情平静,甚至在掠过李斯震惊的目光时,还有心情点头示意,在确认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后,甘罗才朗声开口道,“嫪毐其人,专擅国事,浸益骄奢,偶与侍中左右贵臣俱饮,酒醉争言时,乃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

此言一出,众臣都发出了惊呼,甚至有老臣惊惧叩首,而甘罗则面不改色的继续道,“诸君少有未同嫪毐宴饮者,不知此言是也不是?”

可惜,他的话无人敢应。

甘罗并不在意,继续说着对众臣来说惊世骇俗的话,“‘王即薨,以子为后’,不知吕相是否还记得嫪毐曾出此言?”他转头直视吕不韦,语气却不像面色那般温和,“既知嫪毐有叛心,却知情不报,也未加以阻拦,不知吕相是何居心?”

“即使卿如今为国师丞,有了官职,但也不过是一介上卿,如此质询老夫,未免过于失礼了。”吕不韦沉声斥责甘罗,然后才向嬴政行礼道,“夫失势者,犹舟之失舵,易为风波所荡;而众人之唾弃,犹众矢之集,难以自全。如此情形,臣如今做何解释都会被甘上卿怀疑,而斯则待时攻讦臣,以保全自身,王上可否容臣先行告退,待王上处置叛党后,再容臣辩驳一二?”

‘老狐狸。’

嬴政哼笑了一下,同意了吕不韦的请求。实际上,他此番示意甘罗为难吕不韦,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亲政后的权利,如果吕不韦还摆出丞相的姿态,那么他真的可能命令李斯去审查吕不韦,但如吕不韦实情知趣,念在他为大秦效命多年,并无差错的份上,饶他一命也无妨。

嬴政看着吕不韦离开的身影,沉吟了片刻,有些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处置嫪毐同党的事情,就交给廷尉丞和国师丞,至于嫪毐本人,捉到后廷尉可全权处理。”嫪毐这种小人,无需嬴政费心。

秦王政九年秋,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毐车裂以徇,灭其宗。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馀家,家房陵。

但这些,都与远在夏县的容安无关。

“嵂,明晨给孩子们煮些鸡卵,好补身子。”容安走在院落的穿廊上,身旁侍女低头应着,见他心情好又说,“少主先前吩咐泡的菽,今晨奴看的时候,已经发芽了,不知少主想如何处置?”实际上,回到夏县后,嵂女并没有跟容安回容氏族宅,而是直接来到后山上容安长居的地方收拾,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少主的学生张苍。原本以为少主会在夏县多住几日,没想到前几天少主深夜上山,吓了她一跳。

嵂女私下去问跟着少主归家的申徒,他也说不知,只说刚回去那夜,少主便与主君和主母彻夜畅谈,后来少主除去王上来信时,和主君有过交谈,便再也没有和主君说过话。虽然在一些大贵族家中,不得喜的幼子也许久不见主君一次,但少主显然不在此列,容氏也谈不上大贵族,所以这件事其实在仆从看了,非常奇怪。

嵂女担心少主和主君争吵,这几日都尽量做些容安喜欢的吃食,所以当容安命她泡发菽的时候,她虽然不知为何,但也没有多问。

“我还以为要再过几日。”容安顿了顿,转身向厨房的方向走去。院子里,偶尔有几个蹲在地上,用木棍习字的孩子,见到容安时都连忙起身鞠躬行礼,容安也会停下脚步回礼。这里不仅是他长期居住的地方,同样也是他的私塾所在。

容安这里招收学生并不收束脩,不论男女年龄只要有心向学,都可来山上寻他。不过,周围的村民虽然知道山上容氏的贵人有私塾,但本人来求学的却并不太多,家有余力的也偏向送孩子来识字。如今大秦全民都需要服徭役,但若是能识几个字,在日后服徭役时,就会被派去登记劳工名字籍贯,要是能读几篇书,就能争取在县里做文吏,不必太辛苦。

孩子们每天在吃两顿发,都是嵂女和其他几名侍从做的简单饭食,但对贫苦出身的孩子们来说已经足够,住在附近的隔三差五就会回家,而家远的孩子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这次容安回来,便想着给孩子们加餐,这才有了发豆芽的事情。

“先生,先生!”还没走到厨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便从厨房的方向跑了过来,“先生,阿木把豆子倒进磨盘里了!你看他!”

小姑娘跑来告状,没注意脚下,一下子被穿廊的台阶绊倒摔在了地上。

容安快走几步,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搂在怀里安慰着,“莫急,莫哭,先生以前说过什么?”

“......胸有......惊雷,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可拜上将军。”小姑娘抽抽搭搭的抹着脸,不愿让容安看自己流眼泪。

“那阿桂告诉先生,还想不想拜上将军?”容安不顾脏污,直接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替名叫阿桂的小姑娘擦拭眼泪,“嗯?”

“想!”想阿桂从容安怀里挣扎出来,自己抹了把脸,拉着容安的袖边就往厨房走,边走还边告状说,“阿苍哥哥带着小花他们做了个什么磨盘,说是能磨麦,这两天我们都用这个碾麦,结果刚刚阿木调皮,故意把菽倒进去了!现在磨转不动了!”

容安心中并不觉得这值得阿桂这样着急的找自己,可能是菽颗粒比麦大,倒进去卡在那里,而孩子们尚且年幼,所以才推不动,即使是磨盘真的坏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也许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旦发生点什么都会觉得天塌了,他也没有斥责小姑娘小题大做,而是顺着她向厨房边上的空地走去。

容安的私塾并没有如其他贵族别苑一般种植花草,修整园林,反而为了孩子们能随处习字,很多地方都将花草清除,只留下土地,厨房外的空地也是孩子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而磨盘也放在那里。

其实如今韩国已经广泛的在使用磨盘作为农具,但因为国与国之间交流较少,这种农具在秦国的乡下还很少见,所以即使推动磨盘对于孩子们来说颇费力气,孩子们还是非常愿意来这里帮忙,权当玩耍。

容安和阿桂走到这里时,就看到几个孩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张苍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想要上前安慰,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着急了,还去推蹲在一边用木棍在地上比划写字的孩子,也不知那孩子回头说了什么,惹得哭泣的孩子哭的更大声了。

容安头疼的揉了揉额角,而阿桂则像是找到人撑腰了一般,挺起胸脯,叉着腰,站在容安身边大声的说,“先生来了!别哭了,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容安诧异的看了看刚刚还因为摔跤涕泗横流的小姑娘,看到同样哭泣的同伴们,倒是威风起来了。

搞不懂孩子们在想什么的容安摇了摇头,将阿桂一把抱起来,缓步走到已经站起来的几个孩子跟前,温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桂扯了扯容安的领子,以为他忘了自己刚刚说的话,但容安偏头用抱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插嘴,然后蹲下身平视着小家伙们,“谁能告诉先生,你们为什么哭?”

“额......先,先生!嗝!我......嗝!”哭的最大声的那个孩子想要说话,但一着急,反而抽抽嗒嗒的说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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