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未醒。

高台之上的碧树枝叶簌簌作响。

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宫人们刚从国主遇刺这样的大事中归位,这下又有些揣揣不安:

“哪里来的这味道……”

“什么?”

“你闻见了么?像是麻油。”

“什么?我什么都没闻见。”

他们的低声细语很快被镇压。

“都安静!一个两个都风声鹤唳的做什么?当心你们这些嘴碎的被掌事听了去——”

风向正好。

夜色中跃起一粒星火。

高台上的响动愈发大声了。

不像风声。

不知是谁第一个眼尖,瞧见高台上微微泛红的天幕,无可抑制地发出尖叫:“神木——快看神木!”

“老天!神木它、它起火了!”

更多人高喊出声。

卫绮怀等的就是他们的这个反应。

她身上没带多少助燃物,但那棵树并不难点燃——甚至比她想象得好点燃多了,几乎是在瞬间就冒出噼啪的火星,连她都要忍不住担心这火势会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

然而宫人们发现得够快,又遂了她的意。

一个意外频发的宫殿,国主应当是待不下去了。

意外起火自然需要有人来救,这样一来,看守谢凌屿的人手又可以被分散一些。

接下来是那道禁制,硬碰硬应当行不通,但是这么多宫人都能自由出入禁制,想来那通行符文就绘在他们的身上,或许她可以暂时绑个人,或偷件衣服,不过宫中规矩森严,恐怕少一个人也能很快查出来,她得动作快些。

好了,现在可以趁乱——不对!这根本就没乱起来!

为什么?!

这些人傻站着做什么?!

卫绮怀转回目光,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不仅是因为每个人都对这渐渐烧起的火势无动于衷,还因为她在这一双双被火光映红的眼睛里看见与火光一般炽烈的狂热。

人们并不畏惧,甚至在震惊过后,发出欢呼。

“是涅槃?”

“涅槃!”

“是凤凰要回来了!”

卫绮怀恍然想起来了。

涅槃不正是浴火而生吗?

歪打正着,她反倒成全了他们。

这下卫绮怀真生了些彻底烧尽这棵树的念头了。

风声火声越来越大,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高,不过一会儿便惊扰了宫里高枕无忧的达官贵人。

有人披坚执锐,步履如风地走来,高声斥责:“都聚在这里做什么——神木?神木这是怎么了?!”

正是黑甲军的统领。

“大统领,您看,这是祥瑞涅槃的征兆,凤凰将要降世啊!”

“是呀,虽然右国师说明日午时凤凰才至,但——”

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的,就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快被烧成一个火球的神树,而是暌违十三年的凤凰。

火舌擎天,几乎要烧尽混沌的夜色,不知何时,那弯皎洁的月也隐去了身形。

卫绮怀站在宫墙上,冷眼旁观。

老实说,现在这个场面很唬人,高台之上极明与极暗交织,足够的距离赋予了它不可冒犯的神圣感——人们若是自低处仰视巨大事物,那哪怕是见到祂的毁灭,他们也会将空中飘落的细碎灰烬,视为凤凰的斑斓尾羽,然后歌颂祂的恩赐。

“胡说什么?国师分明说的是祥瑞明日才至!”那位禁卫统领并没有让她失望,怒斥了几句狂热的宫人,然而此刻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也只好罚这些宫人原地待命,挥手命令下属,“快去请国师!就说神木生了异象!刻不容缓!”

卫绮怀的目的达成了。

她藏身在远处,静待片刻,果然看见喧闹之中右国师被请出来了。

紧接着那位国主的仪仗也缓缓而出——神树提前陷入涅槃之境,此乃天生异象,他这等忠实信徒,定然是坐不住的。

然而那位右国师却并非无能之辈,他见到烧到一半的神树,也并未受信仰的蒙蔽,勃然大怒的同时,还不忘了指挥救火。

而后他又与禁卫统领商议了两句,决定请国主移驾。

于是在严密护送下,老国主的步辇转向另一间宫室。

还好他不再甘居危墙之下,不然卫绮怀就要考虑点燃四周所有宫殿的可能性了。

接下来她应当绑个人,快点儿,再快一点儿。

赶来救火的宫人很多,右国师和国主的来到又让场面乱上加乱,尽管有人竭力维持规矩,但多的是漏网之鱼,卫绮怀打晕了一个近侍模样的人,匆匆披上他的衣物,果不其然,成功穿越了那道古老的禁制。

穿过垂花门,观景台在左,宫室在右。

脱离了冲天的火光,夜色再次幽静下来,行宫内栽了许多树,卫绮怀踩着深深树影,到达了目的地。

宫殿大门洞开,灯火通明,檀香袅袅,像是候人光临。

丢下衣物,卫绮怀在大殿门前张望。

不过她还是大意了。

这座大殿另有玄机,即便她已经抑制了周身灵力流动,自己也不显身形,但仅仅是靠近了两步,殿中便亮起了一圈淡金色的符文。

卫绮怀飞快抽身,可是半晌后,无事发生。

那淡金色的符文也只是亮了一亮,空中并没有弹出防护结界将她驱逐,也没有招来什么守卫,一切安然无恙。

她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座大殿,实在是太静了。

软禁着人的宫殿,会这样静吗?连个守卫也没有?

谢凌屿当真在这间宫殿之中吗?

卫绮怀踌躇着,不知要不要进入这座将古怪两个字摆在明面上的大殿。

一阵夜风吹过,殿内宫灯闪烁,明灭不定,她依稀瞧见,殿内四角似乎压着什么东西的阴影,像是某种木牌,用来做法的道具。

又是一阵夜风自她耳后呜咽而过。

这风起得是不是太频繁了?

不知何时,风中带了些铁腥味。

杀气。

卫绮怀骤然扭头,兔起鹘落,腾挪回身,再定睛一看,方才她站过的位置上已然多了一排尖刺,冷光流转,令人见之胆寒。

然而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被这机关所逼,半只脚已经踩进了大殿。

抬头,她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无焦距的铜眼。

是那些在蔚海楼禁地与她交过手的铜人卫士。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四名铜人卫士手执长枪,脚步沉重,动作迅速地将她包围起来。

卫绮怀提剑迎上。

这处只有四名卫士,而她有先前在禁地的经验,因此并不觉得难缠,可是跟铜人们真刀真枪地杀了几个回合后,她发现,铜人们的攻势虽然对她而言不算猛烈,但他们不时便要改换阵法,四人合一,威力就提升许多。

又过了几招,卫绮怀试探出了他们的限制——组合技再怎么有威力,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仅限大殿,他们只是擂台上的选手,不在擂台之外驰骋。

卫绮怀撤后几步,正准备将四铜人分散开来,余光却忽而扫见一片光洁平整的地面。

方才袭击她的那排暗器呢?

四周的寂静忽而让她心中不安起来。

为什么?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宫人来制止她?

不不不……她不是为了营救谢凌屿而来吗,理当低调行事才对,方才为何会不管不顾地与这些铜人正面对决?

一个声音打破了安静:“你在与谁过招呢?”

卫绮怀目光上移,看见一个铜人立于大殿门外,抱着手中剑,赏猴一般地歪头看她,声线难辨雌雄,语气轻蔑又轻佻。

铜人怎么会跑到大殿外?

不对……

这个人真的是铜人吗。

如果这是铜人的同类,又怎么会问出“你在跟谁过招”这种问题?

对方看得见她,但看不见那四个铜人。

也许是她……她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

她在跟想象中的铜人对打。

这幻觉甚至扭曲了她眼中的现实。

她是什么时候走进这个陷阱的?

是因为那阵法的亮光,还是这无处不在的檀香?

来人见她不回答,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今夜只有我一个刺客,看来凤凰台比我想的热闹。”

卫绮怀调整呼吸,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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