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初刻,烟火已尽,杜若兴冲冲地喊道:“小姐,夫人,该出门‘走月亮’了!”
白芷兰正要答应,便听白世济抢先说道:“我与夫人早已有约在先,你们小姑娘自去玩吧!”
“去幽会吗?”白芷兰掩唇轻笑,被白世济瞪了一眼后,笑得越发放肆,揶揄道:“那正好,我们也不想逛街时被个老头子跟着。”
说罢,便拉着杜若嘻嘻哈哈地跑出白府,将白世济满带方言的骂声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她跑出府后侧头一看,只有杜衡跟了上来,却不见阿沅的身影。
再一回头,只见阿沅还呆立在府门内,仰头望月,面容安静无波,不知心中所思所想。
白芷兰折回,一指弹上他的额头,嗔道:“发什么呆呢?想家了?”
阿沅似才回神,低声道:“没有。”
“那还不走?‘走月亮’去了。”
阿沅不解其意,微微侧首:“这是何意?”
白芷兰惊讶:“你连这个也忘了?还是说,北燕的中秋习俗与中原不同?”
她耐心解释道:“按照本朝习俗,中秋夜,大家小户无论出家与否得女子都要结伴出游,称作‘走月亮’。
“我早约好了清岚一道去逛夜市,那里必定热闹极了。小芸说会与她妹妹们一起在夜市上摆摊卖柿子,我也打算去瞧瞧。杜若还说,今夜湖边的树上挂满了七彩花灯,湖中有花船。那一定很美,我定要去看看……”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向温婉恬静的脸庞透出几分活泼与明艳,一双明眸在沉寂的夜色下闪动着光彩。
阿沅仿佛透过她的眼,见到了那随风摇曳的七彩花灯,恰似一道彩虹贯穿了他潮湿的心。
方才望月之时,确是勾起了几许思乡之情,而此刻,乡愁却倏然散尽了。
他已离开北燕已两月有余,亲历了中原的炎夏与凉秋,不久将迎来寒冬。
北燕的冬,酷寒难捱,草场荒芜,民生艰难,王府事务更添烦琐。他本该早早归去,协助父亲筹备越冬之事。可如今,他竟生出留恋,想在这中原多驻些时日,最好能待到来年开春。
白芷兰曾说,若他春日仍在,她与他同赏京城的桃花。
彼时,他只想吃桃子,如今却更想一睹诗中描绘的“阳春三月”,柳絮纷飞,绿波荡漾,李杏满园,鳜鱼肥美……这些美景与美味,白芷兰会与他一同游赏、细细品味。
“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否真如诗中所言那般娇艳动人?
——他竟然“思春”了。
几人穿过空寂的小巷,迎着秋风向夜市走去。阿沅心里胡思乱想着,不觉落后了几步。
白芷兰放慢脚步,回头轻轻拉住他,“快些,别掉队了。”
阿沅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袖子正被白芷兰紧紧拽住,仿佛生怕他走丢似的。
乍一看,倒像两只手紧紧相握。
他偷偷扬起的嘴角被夜色掩去,重重的心跳声却在呼啸的秋风里愈发清晰。
这条长长的空巷幽静而平和,而阿沅的神情比这小巷还要静,可他心中却早已绽放出振聋发聩的烟花。
走出小巷,夜市的繁华喧闹扑面而来,可阿沅心中却又变得如空谷般沉静,所有的嘈杂都被隔在山崖之外,唯有白芷兰温柔的声音,在他心灵的山谷间回荡:
“阿沅,你怎么又傻了?”
又傻了……
傻了……
阿沅:“……”
这样下去不行,他决定要挽回在白芷兰心中的形象。
阿沅正色道:“小姐,我不过是在想事情。”
白芷兰挑眉:“想什么事?”
真话是不能说的,阿沅虽然如今已是装傻充楞的行家,但在白芷兰面前,却不擅长撒“聪明的”谎话。
他沉思片刻,仍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见白芷兰的神情渐渐疑惑,恰好瞧见一位挑着糖葫芦叫卖的商贩路过,连忙道:
“我在想,糖葫芦是什么味道。”
白芷兰噗嗤一笑,慷慨掏出钱袋,一下子买了四串糖葫芦。
“杜若一串,杜衡一串,给小芸留一串,清岚不爱吃这东西,小霞在换牙不能吃,小烟还太小也不能吃。哎呀,那最后这串……要给谁呢?”
她举着那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在阿沅面前晃来晃去,故作深思地说:
“给红英?可我与她还不甚熟稔,贸然送去怕是有些唐突了。还是去给周行?他最近倒霉,去安慰一下他倒也可,万一被人误会了怎么办?给卢霖杉?他似乎不爱吃太甜的东西。又或许给小陆官差?可我不知他休沐时住哪,万一他不在巡铺呢……”
她绕了一圈,将认识的人都说了个遍,秀眉微蹙,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偏偏不提眼前之人的名字,仿佛没看到阿沅一般。
伴随着她一个个名字的报出,阿沅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俊脸都快皱成包子
——明知她在故意捉弄自己,心里还是极为难过。
直到白芷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沅才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她,委屈道:“不能给我吗?”
白芷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待稍稍平复情绪,才将那串糖葫芦递到他面前,笑道:“给你呀,本就是买给你的。”
阿沅却并未伸手接过,而是俯下身,就着白芷兰的手,一口咬走了顶上的红果。
白芷兰微微一愣,随即恢复笑容,问道:“好吃吗?”
“唔。”阿沅含糊应了声,将糖葫芦推向她,“你也吃。”
白芷兰却佯装不悦:“你都吃过了,还要让我吃?”
阿沅一愣,急忙解释:“我只吃了顶上的一个,没碰到下面的。”
白芷兰故意调侃道:“顶上的那个山楂可是最大最甜的,你就自己享用了,却让我吃下面又小又酸的?”
阿沅顿时慌了神,竟连山楂核也咽了下去,忙不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顶上的最甜。唔,对不起,我错了。”
看他总是一言不合就道歉的模样,白芷兰忍俊不禁,眉眼带笑却故作正经,板起脸继续逗他:“再说了,我可不想吃你吃剩下的,不行吗?”
阿沅露出委屈的神情,眼神中带着一丝无辜:“姐姐尝过就嫌弃我了吗?”
白芷兰瞪大了眼,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慌忙把他拉到一旁,远离杜若和杜衡这两个吃糖葫芦吃得正欢的同伴。
她见周遭无人,轻轻揪了下阿沅的耳朵,小声警告:“这种话不要在外面乱说!”
阿沅乖巧地点点头,目光真挚:“那我回家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芷兰气结,见阿沅目光炽热地盯着她,竟难得地有些脸颊发烫。
她索性将糖葫芦塞进阿沅嘴里,免得他再“口出狂言”,又瞧着他叼着糖葫芦像只小狗一样乖巧的模样,这才稍稍稳住心神,板着脸下令道:
“以后不许再提那件事!”
阿沅握住木签,小心翼翼将糖葫芦拿下来,总算让嘴有了自由。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糖丝,莹白的糖丝映衬着他柔软的嫣红嘴唇,显得格外醒目。
他无辜地问:“为何?”
白芷兰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怒声道:“不许舔嘴唇!”
阿沅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仿佛在白芷兰心上掠过,痒痒的。他像只小兽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唔”,声音软糯又可怜。
白芷兰心中乱成一团,伸手捂住胸口,气急败坏地指令:“不许眨眼,不许说‘唔’,不许装可怜!”
阿沅:“……好。”
白芷兰咬牙握拳,几个深呼吸后,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可还没完全恢复,便听阿沅又软声说道:
“可是,是程夫人让我叫你姐姐的。”
白芷兰瞪着他,“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阿沅歪头困惑:“那是哪件事?”
他歪着脑袋时,高高竖起的黑发偏到一侧,活像小狗竖起的尾巴。
白芷兰呼吸微促:怎么办,阿沅这样好像小狗,好可爱。
她一时语塞,又想起昨晚的事,心头一紧。
“我不理你了!”白芷兰不再纠缠,快步向前走去。
阿沅见状慌忙追上,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却被她拂袖甩开。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一片焦急:糟了,我又惹她生气了。
他左顾右盼,祈祷着那个帮他准备好美酒的手下赶紧出现,让他拿酒去哄白芷兰开心。
可眼看白芷兰都已寻到了刘清岚,又在小芸的铺子里买了一大篮柿子了,手下却依旧不见踪影。
而那一篮柿子,竟连一个也没分给自己。
反倒是在路过一家卖糖水的小铺时,白芷兰买了一碗黄连苏梗冰糖羹给他,还特意嘱咐店家不要放冰糖。
阿沅一勺入口,苦得几乎眼泪都要涌出来,却又不敢不喝。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阿沅期盼的送酒手下仍未出现。
他心中暗暗担忧: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淮阳侯府那边的事情还未料理干净?
他紧抿薄唇,目光不禁落在那路旁熙熙攘攘、往来不绝的“洪记酒肆”上。
这家酒肆的女儿红,白芷兰曾亲口夸过醇香。要不,先进去买一壶?或许她会先消些气。
思及此,他心里却暗自叫苦。如今他不过是医馆中小小的护卫兼打杂小厮,月钱不足五贯,白芷兰也尚未给他发工钱,哪里买得起这名贵的女儿红?
阿沅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懊恼,暗道:他们北燕虽物产不丰,王府库藏的好酒却不在少数。若有朝一日能带白芷兰前往北燕,他定有百种法子讨她欢心。
念及此处,他心底的惆怅也似消散几分——没错,得带她去北燕!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已来到湖畔。湖边彩灯高挂,树影婆娑,白芷兰仰首望去,眸中尽是新奇,笑意浅浅浮现在她的眼角眉梢。
虽说这笑并非为他,阿沅心中却莫名轻快起来。
白芷兰踮着脚捧起一个花灯,看得仔细,又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灯上的纹饰,喃喃道:
“怎的做得如此精巧,图案也绘得精美,这每一盏都各有特色。”
杜若却忍不住嘟囔:“哪里好了,每年不过是这几盏灯。小姐,您往年未在京中,去年中秋又遇上那家妇人难产,您去接生,未曾得闲逛灯市。这灯您头一次见,才觉新奇,若是年年都看,定然觉得索然无味。”
阿沅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在点头附和:确实无趣,倒不如我们北燕草原上放孔明灯有趣。白芷兰,你若随我北燕,我定能有千般法子让你开心。
可听了杜若的话,白芷兰却掩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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