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浮林往事（中）
“赐名亭鱼。”
亭鱼亭鱼，亭中之鱼。
就亭止息，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难得解脱。
见生想起许多年前的随州城中，万色楼中灯火煌煌，女子们娇媚的笑脸如同鲜花般绽放，惟有沈莫鱼一双素衣，眼神淡漠地向下瞥过来。
脂粉于他只是负累，身处那样繁华喧闹的所在，他却仍像是独坐月下，周身笼着一层冷清的微光。
他那时仰着脸怔怔地望着，不明所以，只觉得被那双修长上挑的眼睛吸引住了全部的思绪，心中只想着，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九玄琉璃体，冰雪玲珑心。
他是北青萝的二弟子，万色楼和千姿楼的主人，擅长阵法，很能赚钱，行走神州各地，应对自如、游刃有余，他不该是亭中之鱼，只在浅水游弋，供人观赏玩乐。
所以……才给自己起名莫鱼么？
不愿为鱼，莫要为鱼。
见生抱紧了怀里的人，身骨还那么小，纤薄得像是一折就会断。他抱着他走回屋里。
推开屋门的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灼烫得仿佛要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烧出洞来。
有嫉妒、有惊疑、有愤恨、有惶恐、有冷漠。
见生吃力地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空着的床铺上，将他放好。
他知道这是青蝉眼中的过往，掺杂了孩子离奇的想象，会将一切好的、不好的情绪放大，充满着光怪陆离的恐惧和天真烂漫的忧愁。
沈莫鱼在发烧，脸颊晕出两团不自然的殷红，见生去外面打了井水，水太凉了，他端着盆子进屋，开口问：“哪里有热水？”
交织的目光像是一只网，夹杂着无数听不清的窃窃私语，笼在他的身上，但是对这个问题，无人应答。
那么多漂亮的脸，有艳丽的，有清冷的，无论是哪种，都是被世家豢养的精致玩物，如一幅画、一只瓶、一朵花，花开堪折直须折，花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折下。
他们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最终扭曲着混作一处，如同被摔在地上的一盘颜料，青金、雀蓝、影青、妃红，各式各样，最终化作一张粉白的桃花美人面，红唇像是滴着血，细细的眼角弯起，笑容像是一张永远洗不掉的面具，定定望过来。
见生可以想象，年幼的青蝉看到沈莫鱼为了保护自己，被带走，高热不退、生死不知，其他的鹤奴各怀心思，无人伸出援手，他一个人在这里，孤立无援。
世间总有百般苦，各种滋味俱不同。
见生曾觉得自己幼时丧母，独自求活，已经很苦，所遇非人、屡遭舍弃，算是更苦，但是和他们的遭遇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他手中没有帕子，便解了自己的腰带，蘸上水，一点点擦过沈莫鱼的脸，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锦衾被剥开，越看越是心惊，下半身一塌糊涂，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两条腿上全是青紫的指痕，高高肿起来。
见生咬紧牙关，努力压住眼眶的热意，将眼泪逼了回去。
也许年幼的青蝉会嚎啕大哭，但他不会。
对沈莫鱼这样的人来说，从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共情。
他外冷而内热，嘴巴很坏，遇事却总是冲在前面，北青萝的供给由他独力承担，从不说上半句辛苦。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一贯如此。
擦着擦着，沈莫鱼微微睁开了眼睛，高热之下，一双眼睛像是蓄满了水的湖泊，盈盈生光，里面倒映出见生的影子。
见生注意到，连忙停下动作，小声问：“你醒了，现在怎么样？”
沈莫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弱开合：“别乱跑。”
见生心口一窒：“嗯，不乱跑。”
他又看了一会，才合上眼睛，嘴唇依然翕动着，听不出在说什么。
擦洗完毕，他用手蘸着水，润了润沈莫鱼的双唇，外面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应该是到了深夜，屋子的窗扇又细又窄，如同半睁的眼睛，黯淡浑浊的月光从窗缝中透出来，像是窥探的目光。
见生的头脑逐渐昏沉，在最后一次为沈莫鱼擦拭额头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而房间中空无一人，沈莫鱼也不见了。
“师兄！”
他在心中喊了一声，赶紧跳下床奔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灿烂到了刺目的程度，他不得不用手挡在眼睛上，过了半晌，令人眩晕的白光褪去之后，周围的景象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还是在树林之中，但是林木更加雅致疏淡，露出中间围着的半月形小湖，浮桥如细线般悬挂在碧绿的湖水之中，通往一个四面临水的亭阁。
淡绯色的轻纱飞扬，露出亭中极其亲密的人影。
见生睁大了眼睛。
绯衣的公子弯着腰，将单薄的少年揽在怀中，却并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而是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一笔一划，在纸上书写。
西风金波碎，亭下水连空。
这番景象静谧而温柔，令人不忍惊扰。
那个绯衣公子的脸笼在一片白茫茫的微光之中，看不分明，但他怀中的少年，分明是沈莫鱼。
他愣愣地望着沈莫鱼，只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这是青蝉隐秘不宣的注视，是他静默不语的心声。
沈莫鱼的侧脸在轻扬的绯纱之后若隐若现，虽然面色平静，但是通红的耳垂、抿紧的嘴唇，终究泄露了情绪。
师兄……
见生在心中喊，他甚至想大声喊出来，好让许多年前的沈莫鱼清醒一点，但是声音被堵在喉咙里，他只能一动不动，泥胎木偶一般站着。
这是浮林中的往事，不可更改的过去。
风一点点晕开烟波，见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呆看了多久，日头在天上走了一个轮回，从晨曦清透到夕照柔婉，金红色的夕阳映进水中，湖水深处仿佛燃起了幽幽的暗火。
绯衣公子的身影消失了，少年的沈莫鱼捧着一叠纸，脸上带着梦幻似的神情，从浮桥上缓缓走回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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