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日后,果然朝廷的告示也张贴到了这个乡里头,上面写的是隶书,我庆幸幼时习过书法,也颇学过些隶书的皮毛,大略识得这些字,何况隶书相较于篆书,倒是好认得多。
朝廷征力役,凡二十三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男丁,皆需服役。每户凡有参加力役者,免二人当年口赋,并予一日十钱,按月发放,工事结束,另有封赏。
孝悌力田者,博士弟子者,可免。生子不足周岁、服丧不足一年、身体有疾者,可免。
服役男丁,由本县尉曹掾史负责,送往长安城,八月丁巳之日出发。
偷奸耍滑者,虚报年龄者,装病装残者,虚构生子服丧者,临时逃避者,按律严惩,同户连坐。
这份告示对大部分人而言,像是一个惊雷,炸到了乡里,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每日都有吏卒挨家挨户走动,日日能听闻啼哭之声。
一个老妇人跪在两个小吏跟前,哀求:
“俺家老翁在先帝年间修城墙,病死在回程的路上了,俺的大儿在建昭三年,服了兵役,出征匈奴,战死了,尸骨都未回来,新妇改嫁他人,留下一个五岁小儿……如今俺家里仅剩小儿是唯一的劳力,上月刚满二十三,去岁成婚,新妇如今刚怀孕五月有余,他若是这一去,俺家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留下一老一小,和一个大肚妇人,可如何是好……”
“满了年龄,手脚健全,无襁褓幼儿,亦无父母新丧的,必须服役,不得推脱,不然就是不敬朝廷,不服天子之令,都要治罪!”小吏高声说道。
“能让俺这老妇替了他吗?至少给俺大孙和尚未出世的孙儿留一条活路啊!求求官爷,求求官爷,网开一面,行行好吧!”她磕头如捣蒜一般。
那小吏语气缓和了些,却道:“周家大母,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朝廷的命令便是这般,我们也不敢抗命。你一个年长妇人,怎能替代一个壮年劳力?哪怕是烧水煮饭都超了年岁。何况路途遥远,你如何受得住?”
“快起来吧,俺阿父两月后就满五十七了,可如今还不是一样要去长安。”另一个小吏好像心里有些触动,叹了口气,“——求我们有何用?你若是认识什么县令、县尉、尉曹掾史什么的,备了足足的金银,去求他们才管用。”
“半年未雨,田里闹蝗虫,如今秋收也没个好收成,去岁又给小儿娶亲,哪里来的金银,哪里见得着这些大官爷呢?”她还是跪着不肯起来,变成了掩面哭泣。
两个小吏看了一眼,不再说话,也不再叹息,而是径直朝着另一户人家去了。
两天之后,这位老妇的家里突然里里外外支起了白布,一个年轻束发的男子跪着在堂屋里,哭得不能自已。一个怀着孕的年轻妇人,鬓发凌乱,也是泣不成声。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朝着堂屋里盖上了白布的尸体,大声喊着:“大母,大母,不要丢下俺!”他似乎想要上前揭开这白布,却被他的叔叔拦腰抱住了。
他挣扎了一回,终于放弃,面无表情地来到了屋外,大概要去寻一处僻静之地,去释放他的悲伤。
邻人围拢了来:“节哀吧!你大母年岁也大了,也算是喜丧咯!”“兰芝,可别太过悲伤了,你肚子里还怀着娃呢。”“二郎,你先节哀,劝劝兰芝,你新妇,看她哭得,哎呦,造孽呀。”
“周家大母也才五十吧,昨日看着还精神利落,平日身子也健朗——怎得突然说没有就没有了?”
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听说是自己要死的,她打发了新妇去给郎君送晌午饭,又让她大孙儿去地里头帮叔叔的忙,然后自个儿摘下了一条腰带,系到脖子上,另一头系在门框上,一声不吭的。她新妇送饭回来,人已经凉透了,眼睛还是睁着的。诺,就是里屋那木门——”她用手指了指堂屋右侧的一间土坯房的木门框。
听的人瞪大了双眼:“这对自己也忒狠了些!怎的竟到了这境地?”“这二郎新妇肚子都这般大了,没出几个月她又能得一孙儿,怎就等不到那时候了?”
“这徭役的告示才出来三天,她就吊死自己了。”还是那个说话令人信服的白须老人,捋着他的长须,叹道,“这如今算是新丧,长安倒是不用去了咯!”
人群里突然一片寂静。
年轻的男子也听见了,他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哭得肝肠寸断。
见者无不泪垂。妹妹拉了拉我的衣袖,指了指屋外墙根之下颓然坐着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低声对我说道:“这是周家大母的大孙子,叫做周义,和我一般大,如今十二。听说,他自阿母离开之后就变得孤绝了,如今养大他的大母走了,他竟是一滴泪都不流,真是个怪人!怪哉!”
我叹了口气:“十二岁,哪能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而言,离别或许是一个很难理解的词汇。哪怕到了十九岁,也很难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离别。尤其是这离别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们的心里总会想着,也许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人还在,笑也还在。
也许,只有喊出一个熟悉的称呼,一个熟悉的名字,却久久得不到回响,才能够感受到离别的含义。也许,只有看到熟悉的花,而花下没了熟悉的笑脸,更不会再有人用那花来照亮黑夜的梦时,才会感受到,那人,真的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邻人来来往往,他们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悼唁,然后将一份薄礼塞到那对肝肠寸断的夫妻手里,也许是一缗五铢钱,也许是一斛粟米,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语。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也只有半缗铜钱。
好像没有人看到这个墙根底下坐着的小孩,他瘦弱得像是一根野草,或是一支在寒风里摇摆的竹子。他脸颊上没有太多肉,骨骼分明,倒是显出一丝坚毅和倔强来。
妹妹同我说完话便转身与悼唁的众人一同往那间挂满了白帷的屋室里头走了进去。屋里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天地间一片萧瑟,日轮不见踪影,天色惨淡,像是一张巨大的灵幡。
正是八月秋高,风只是呜咽,号声却不绝于耳 。
我朝那个男孩走了过去。我并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那些慰藉与节哀的话,太无力了。
“哭出来吧。”我情不自禁对他说。不知怎的,我自己也鼻子一酸。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怎么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确如妹妹所言,我们并不熟识。
“阿弟,哭出来吧。”我这样说,我的眼泪不知为何也往下淌。我说不清我在悲戚什么,也许是悲戚自己,也许是悲戚命如草芥,生如蜉蝣。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低低地对我说。我淌着泪水,点了点头。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的眼眶慢慢地变红了,从那眼底里泛起了泪花。我淌着泪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姊姊,我没有大母了。”他一遍一遍说着,这哽咽终于变成了嚎啕,这泪水压抑了太久,就像堰塞的河流一样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洪水,滔滔不绝,绵绵不断。
十日之后,正是丁巳之日。
这日也是开市日,刚过鸡鸣,我便叫醒了妹妹,星星还亮在天幕的最高处。星夜里,田间的路和弯曲的山路都有些模糊不清,但如今走了四个多月,我对这条路已经牢记于心。
翻过了一座山的时候,已经快到日出时分。我拉着妹妹加快了脚步。远远的,已经能够听到前边的街巷里有锣鼓声,有皮鞭声,有熙熙攘攘的讲话声。妹妹已经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只见前面的街巷之中,人头攒动,十几个吏卒穿着士兵的衣裳,手里拿着皮鞭,嘴上吆喝着:“来来来,清点人数了!”
一队男子便依依不舍地从熙攘的人群里分离了出来,靠着街墙,形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
“第一个,报上名来!”“报告官爷,来自马家乡的马家,名叫马东。”“好,第二个,抓紧时间,报上名来!”“也是马家乡的马家,叫马大富!”“下一个!”“俺是他兄弟,马大贵”……
“来,第五个!”“闻道乡,付三郎!”听到这个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他就是那日在地头与新妇起了争执的男子,他的新妇牵着两个孩子,怀里还抱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jjsh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