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谈心
塔贝兹难得从学校走出来,他按着地址去寻找彼奥什的时候,正巧看到她坐在靠窗的桌子吃饭。
他尽力缩紧身子不碰到他人的样子很有意思,彼奥什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她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只是堆积已久的情绪必须要通过手段释放出来。只是自己这种封闭,甚至可以说一些黑暗的手段,不便于向外界交代,那样太有损形象了——形象是她吃饭的家伙之一,纵然不爱虚与委蛇,也不能丢掉饭碗。
“啊,塔贝兹先生。”她愉快地喊着他过来坐,一边决定回去摘掉窗帘。这就奇怪了,在看到有人找自己之前,彼奥什心情再好也不会想着摘掉它。
“您最近没有来学校?学生很担心,他们……”他压低声音,“他们知道您和小赛费之间的事了。”
“无伤大雅,您吃饭了吗?来一份番茄肉丸意面吧,我请客!”
“唐,我得提醒您,这不是斗殴那么简单的事情……”
“可眼下,果腹才是最要紧的。”
塔贝兹没理会她的油嘴滑舌,他接着刚刚的说下去:“您知道赛费不是小人物——如果不是他坚持,他根本就没必要来学校。您懂吗?为了安全,我必须来问问,您和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些事无关紧要,先生。”
“无关紧要?行,不就是您的名声收到诋毁,不就是有人对您横加指责,不就是您的工作岌岌可危吗。还有您差一点点就能当上的老师的职位,这下也前功尽弃了。呵,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我真想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
“这些都过去了,先生。您到底要不要吃点东西,至少来一份小菜吧。”
“不,但如果您没有事情的话,我想邀您出去走走。”
两人沿着街道走了半天,身边的喧嚣逐渐散去,灯光也暗了许多,他们从主街向小道走去。
“唐,我的话或许不足以引起您的重视。”
塔贝兹不想承认,但是彼奥什应该更相信有权有势的人,她不这样做塔贝兹反倒觉得奇怪呢。
“可是您总该给莫忒奥先生一个回应,他也一样担心您。他寄来了一封信……”
彼奥什几乎是把信件从他手上抽出的,她毫无障碍地拿到后,却没有立即观看,而是在僵硬了一瞬间后把它收好,用随意甚至玩笑的语气说:“先生,您真是坦率。假如我是您,我会故意用这个要挟对方说出些什么的……请您原谅。”
塔贝兹愁苦的脸舒展了很多,似乎连那块伤疤也跟着展平了。彼奥什见状,心里也跟着喜悦起来,她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算了,瞒着算什么呢?况且人家这样待自己。
“看来我多少要补偿您一些什么,那就把事情原本地告诉您吧。”
“几天前——这几天我过得完全不知道时间,这个一会儿再说吧——几天前,我收到赛费先生的委托,您知道的,我去给他当家教。我们上了两个小时的课程,中间谈到了那间公寓的地下室。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过于向把它展示出来,现在想想……至少不止有一个原因。不过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个温馨的地方。您想想吧,温暖的烛火,舒适的家具……多美好的地方。赛费先生热情地邀请我入座吃点甜点,我们随口聊了几句。这时我应该描述描述我当时的感觉。您知道吗,这很不对劲,当时是直觉,现在仔细想想。在上课前,他从来没有向我打听是否有时间陪他多待一会,这个问题是在课间谈及的,他怎么有时间准备那些吃的?他确实在我之前下去了一趟,可短短不到五分钟足够他准备吗?总之,我就这样起疑了,拒绝了他的挽留,想早早回去。”
彼奥什说的很流畅,语速并不快,她宁肯停下来思索,也不愿意打磕巴。尤其是讲到离开前的情形时,她沉思许久,甚至塔贝兹都以为她累了,询问起情况,彼奥什才刻意忽略下某些细节,继续讲下去。
“我不记得上楼梯要多久时间了,但不会有多久,我仍然在思考,这件事凑巧到有些吓人的程度了。就在我想到:假如他要害我……您信不信?这确实是真的。我想到:假如他要害我,我该怎么反击。就是这时候,我突然被套上了一个头套,双手也被抓到后面去了。之间的搏斗不必细讲,总之,我很快逆转了局势,这得多亏赛费家良好的家教,他显然没有打过架。”
“之后……您不要害怕,也请不要打断我,原谅我这样无礼的行为吧——您介意我向您倾诉吗?不?那太好了。”
“之后,就在我把他踹下去,看着他凄苦地蜷缩在角落中。我心底猛然生出一种……精神病式的暴虐,‘他会毁了我的名誉!’——我就这样想着,顺手就拿起边上的木棍。在向下走去的时候,我的大脑很乱,但是有一点很明确:我要杀了他。”
彼奥什一下子抬起头,死死盯住塔贝兹。
“塔贝兹,您相信吗?我居然想要杀人!我……我不应该那样想,可是我忍不住被迷惑了,我想看他更凄惨,这已经超越了复仇的范围,而是一种罪恶的,恃强凌弱的心理!是不应该在任何方面受到允许的行为!谋杀……多恐怖的词汇,只是听到名字就汗毛直立。可当时我却兴奋得居然感到幸福!那是因为我站在凶手的角度,操控别人的生死……能操控别人的生死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回头想想,就是这个理由让多少罪名有了合理的原由,难道人心底都有这样天生的恶意吗?还是只是个别精神病有?如果是后者,那还好些。可假如人人生下来就是幸灾乐祸的,那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可怖的世界呀。”
“这些是哲学范畴了。”
“对,哲学,我们现在在谈论世界观……不不不,还是说回去吧。我最终恐吓他一番,把他救上去了。当天晚上我就去找您了,尤其是在听说一些细节后,我想我有必要去找他一趟。这其一是……该死的!您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慰问伤员——还是我伤害的——连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我都要分析利弊,我好像连做人的一些道德也放弃了,这怎么办呢?”
“我在和他谈话时,莫名其妙地,又有了一种报复的欲望。大概是因为他描述法庭,以此要挟我吧。我开始极力描摹死尸的样子,忘了自己原本是来慰问人家的!退一步讲,我确实有私心要大事化小,可那也应该拿他未遂的罪行相逼,而不是拿死亡来‘说服他’。甚至一时兴起,我笃信他如同羔羊一般温顺无能,要求他杀了我,拿他们家的花瓶砸死我!我……他……那可怜的人被我吓坏了,哀求我速速离开。我幸好是最后真心宽慰了几句——其实是不是真心我也不清楚——要不然早就被抓走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究竟哪里出了岔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实在的,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但至少我决定要郑重地写一封道歉信,必须再见他一次——如果人家不乐意就算了。至于后续的其他事情……那再说吧。”
深更半夜,彼奥什时而沉思,时而流利地讲述。一个高大的,宛如幽灵般的黑影跟在身边,只是偶尔点一点头,路越来越偏僻,还好今晚月光明媚,至少还能走路。
“我……小时候……不信……命运……”塔贝兹突然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重复一次,“我小时候不信命运,上帝,以及一切有关系的事物,尤其是青少年时期。”
“我从来不相信这个。”
“可是我想您需要祂,先生。”
塔贝兹没有看着她,而是望向右前方。彼奥什顺着看过去,是一所建筑。天太暗了,里面又没点灯,什么细节也看不清,只是一个黑漆漆的,高大的影子。
“那是什么?”
“您跟我来。”
“不去吧,先生……”她往后推了两步,“多吓人!”
“那是教堂,不用怕。”
她胆怯地跟在后面走进去了,塔贝兹却坦坦荡荡地走在前面。他坚信主的威严,彼奥什却怀疑这里的安全性。
大门早就无人值守,推开发出刺耳的尖叫。人是清醒的,彼奥什极力地在一片模糊的暗色中辨别细节:那是门锁,那是曾经插蜡烛的,那里可能是摆雕像的……太破旧了,教堂里值点钱的早就被拿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可走过连廊,彼奥什顿觉清朗。这里一样是破旧的,可月光恰恰好从窗户射进来,肃杀也成了美。好像一般情况下,大家都对墓地,尤其是夜晚的墓园怀着恐惧之心。可其实淡淡的月光流淌在石碑上,四周连风声也没有,亡魂没有尖叫着索命,而是安详宁静地酣眠。置身其中,反而感觉宁静。
彼奥什突然感到疲倦,她随便的视线扫过最中央的受难像——这东西没有被搬走就很奇怪,全当是他们尚存些敬畏——随后找了一排椅子坐下去。塔贝兹却把帽子摘下来,捂在胸前,肃立在前堂向上仰视。她想起来刚刚的问题,缓慢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命运是残暴的,一切相关的事物是在麻痹自我。固然,在最终无力回天时,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我还不接受这种理由,祂无意之中美化了悲剧,把苦痛渲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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