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师尊”,喉头润着血,喑哑、惨淡,如嘶风。字字悲切。

无他,实乃“师尊”这一词,实在太遥远。

追溯当年,他们也并非没有过师慈徒孝、大道同行的岁月,一切终结于死别。

殷无极也没料到,尘封的称呼,他会唤的这样疼痛。

他沉默半晌,舌尖艰涩,缓缓问道:“谢云霁,我敢唤你师尊,你敢应吗?”

怨与恨,哪怕曾经如池中蓄水,一度潮涨潮生,却被岁月抽干。

时过经年,他竟是连恨都恨不动了。

情逾千钧,谢景行不可承其重,连辩驳都苍白。

无论是披着这具凡人皮囊,自称海外谢家后裔;或是借着圣人弟子的声名,讲述海外洞府传人的精巧谎言……

诓骗世人的伎俩,在帝尊面前毫无意义。

见他不答,殷无极静了片刻,随手设下结界,黑袍无风自动,赤眸沉黯,凝如淤血。

“……也对,是本座自作多情了。一千五百年前,圣人早就斩断这师徒之缘,昭之天道,甚至抹去弟子在仙门的痕迹。莫说师门,就连过去的记载,本座都是没有的。”

殷无极说罢,冷笑拂开垂落的梅花枝,在深深浅浅的繁花里逼近。

谢景行后退两步,背部抵上栏杆。

疏影横斜,幽香萦绕,美人丝发如珠帘,随风轻拂。他的容色比繁花更美,比春光更艳。

避无可避。

谢景行哪还有冷静思考的空闲,抬眸时,满目璀璨烟霞,是帝尊流光溢彩的绯眸。

大魔修为越高,越是魔魅。这是魔之道统的特点。

帝尊的修为天下第一,众生颠倒,圣人也未能免俗。

殷无极声音略低,语速极慢,好似淬血。

“两千五百年,圣人与我,半是师徒养恩,半是枕边爱侣,直到最后,亦为死生仇雠……”

“……我多了解你。”

他悲怆着,“谢云霁……你竟然、试图在我面前……避之不见,甚至假作陌路人,你如何敢、你如何能?”

殷无极纤长眼睫微颤,魔气紊乱,心魔作祟,胸膛起伏,连喘息都急促。凌乱不成章。

异样的绯红涌上美人的苍白面庞,难得的血色充盈,衬得他容色极艳极美。

在谢景行的沉默中,这动人心魄的容色,却很快惨淡下来。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殷无极似乎被一泼冷水浇透,竟是失控倾身,用力抓住谢景行的肩膀,十指如钳。

“师尊,您以为自己在骗谁呢?”

他似质问,似疯癫,似哭似笑。艳烈火焚的瞳孔紧缩,低调贵重的玄袍泛着褶皱。

他情似烈火,爱恨声声怨。

艳鬼幽厉,夺魂索命,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殷无极连连冷笑:“谢云霁,你真是好冷的心肠。兴致来时,圣人就将本座捧在手心,恣意享用,指缝里漏下些许宠爱;一旦奔赴大道的契机出现,你断情绝欲时,却不犹疑半点,无论情人如何哀求,你却弃如敝履,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

被帝尊这般绝世美人堵在墙角,扯孽缘,讨情债……

饶是谢景行再心硬如铁,也会左支右绌,一败涂地。

谢景行长叹一声,不再维持垂衣敛袖的温润姿态,似清雅修竹的身躯,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直起。

伴随帝尊尖锐的质问,矫饰、谎言与隐忍被层层剥离,他褪去天衣无缝的画皮。

重生之后,病骨羸弱的儒门君子,陡然消失了。

深潭泛波,真正的魂魄浮出水面。

隐匿在“谢景行”命盘之下,欺天逆命的圣人谢衍,终于从无边黑暗中,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眼。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清光照梅花,白衣书生负手,清霁容貌藏在疏影里,神色波澜不惊。

他声音泠泠,“五百年倥偬,别崖就如此坚信,自己不会错认故人?”

殷无极掀起眼帘,绯红压抑在混沌中,一簇摇曳的炉心火,灼灼亮起。

他凝望着圣人久违的身姿,如同注视静海、深渊与长夜。

圣人西行五百年,世人快要忘却他的名字。

时过经年,殷无极重游故地,见到昔日洪崖沧海上高歌的故人,御潮水,凌九霄,转世而来。

风起青萍,草木无声,世人碌碌。

无人发觉这段惊世的跌宕。

唯有殷无极仰望天穹,世界无声的轰鸣中,星辰既归位,雷起天门开。

良久,殷无极声音缓缓,如静水流深。

“谢云霁,我辨认你,不看你的形貌,亦不看你的境界。”

他只认元神。

“一眼,就足够了。”

圣人谢衍默然片刻,坦然道:“果真瞒不过你,别崖。”

别崖,别危崖。

谢衍当年为他起字时,本蕴着谆谆教导,殷殷关切。

后来,却是师长唇齿间含着他的小字,把弟子圈禁九幽,作他一人的囚徒。

辗转缠绵的小字再度被唤起时,如同元神被师尊温在舌尖,品尝滋味。

个中含义,太过暧昧赤/裸。

千年师徒,关系背德禁忌秽乱荒唐,情/欲与杀欲融在一处,开出癫狂靡乱的花。

谢衍阖眸,他多半枉为师长。

殷无极也不讳言过去,甚至讥诮道:“圣人居然问,本座为何认得出您的元神?……哈,这段私情究竟多癫狂,难道您心中没数吗?”

一旦承认昔年名讳,意味着翻旧账,说曾经。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书生,不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而是圣人谢衍。

兵解重生后,谢衍气运有缺,必须隐姓埋名,欺天骗命,难得以旧身份面对旧情人。

谢衍停顿片刻,虽然记忆不全,但他敢作敢当,全盘认下,“自然有数。”

既是亲传师徒,又是仙魔至尊,偏生陷在孽海情天里,性命双修,元神交缠。条条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凡有一条揭露于青史,两个人都会声名尽毁,从巅峰坠下,从此万劫不复。

即使如此禁忌,但那些隐秘的信笺,还是藏在公文之下,在魔宫和微茫山之间雪片般传递。

殷无极情绪动荡之下,恨亦如刀锋,他字字带血,道:“既然圣人心中有数,也理应料到,九幽之下的仇怨,本座会向圣人,一桩一件,逐个讨还。”

九幽大狱之下,一圣一尊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困兽。

圣人不再为人师表,帝尊亦然忤逆犯上,与他在黑暗里撕咬,或是缠绵。

见血最好。

不见血,饮下泪也可以。

帝尊神情阴戾,淡淡说着恨,“圣人飞升之前,没有一剑把本座杀了,反而让本座逃出九幽大狱,返回北渊,重振旗鼓,是圣人平生最大的错误。”

“谢云霁,被幽囚的数百年,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的吗?”

“九幽之下无光无声,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光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能想象吗,那湿冷黑暗之中,本座四肢被寒铁锁链封住,琵琶骨被穿透,无论如何挣扎,皆是动弹不得,好似一具枯骨,冷,太冷了!”

“有时候,我只能沉睡,梦里全都是你穿心的一剑,醒来后却在九幽之下,无光无声,唯有孤独一人,数滴落的水滴。”

“每一次我撑不下去,就想着你的脸。嘴唇一碰,好似能咬碎你的喉咙,我念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甚至时时在想,什么时候能亲手杀了你,让冷心冷情的圣人,也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谢云霁,既然你回来了,就别想逃。本座会把你施加的诸般痛苦,如数奉还!”

陡然刺来,是割开皮肉、刀锋般的恨。

谢衍听着,那恨意如刀,他亦如凌迟。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当以帝尊为首。吾兵解重生,修为微末,不是帝尊一合之敌。”

谢衍颔首,许他寻仇,“别崖若是恨吾,尽管来讨。只要你开口,以命来还,也可以。”

他很冷静,算自己命值几钱,却不再用那多情的语调,温柔缱绻地唤他“别崖”了。

殷无极心魔跌宕,魔性暴烈,明明世上无人比他疯癫,他却勃然大怒,“……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去赌天门洞开,吾不否认。”

谢衍轻拂衣摆,竟是默认帝尊的怒骂,行止皆淡然,“疯子的命,如何使用,当然是疯子说了算。”

情绪稳定如他,甚至还给出建议:“别崖打算如何寻仇,是毁我躯体,还是碎我神魂?”

“下手利落点,看在千年师徒的情分上,给为师留个体面,不至太难看。”

殷无极被他气的倒仰,眼里划过几缕癫色,“你想死?”

谢衍微微偏头,露出温柔的侧颜,越冷静越疯癫:“别崖若开口索要,那就给,有什么不行?”

“若为师的命,能够平息你的怨怼,当然值得。”

谢衍此话,竟是真心实意。他甚至还微微扬起脖颈,不见任何动摇,平静地等待死亡。

“不动手吗?”

谢衍曾是移山填海、一剑破天的存在。

日之恒,月之升。圣人就是至高巅峰的代名词。

殷无极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也会坠落。

更未想到,转世而来的师尊,明明心有筹谋,却会因为他一句话引颈待戮。

殷无极微微仰头,以手覆面,神经质似的大笑,悲怆至极。

最温柔的人也最冷血。

这种事情,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天道心魔终于抓住空隙,顺势侵占他的理智,教他越发癫狂。

识海里,心魔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杀了圣人谢衍,他囚禁你三百年,践踏你的尊严,又将你丢弃——”

谢衍静如深潭幽水,似乎在洞穿他的内心。

“别崖恨我,是恨我囚你三百年,还是恨我孤身赴道,弃你于人间?”

殷无极是天生大魔,情绪只有最极端的两头,冰冷与暴烈。

他的心魔顽疾早就到了极难克制的地步,杀意如燎原烈火,灼尽他的神魂理智。

“好,谢云霁,你不要命,我就自取之。”

冰与火的折磨中,他的瞳孔迅速泛起狰狞的血丝,温柔而残忍地掐住师长的脖颈。

“人间久别,你竟半点软话都没有,还是激我。你当真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你会。”

“我当然会。”殷无极冷笑连连。

谢衍很淡地勾起唇角,平静道:“因为你恨我。”

殷无极眼眸氤氲着浓稠血色,他恨得发疯。

“谢云霁,哈哈哈哈,你想的倒是好。杀你?如此简单就教你解脱,还清这孽债,本座才不乐意。……应该囚禁你、折磨你、弄坏你、教你吃尽苦头,才好让本座这日夜煎熬的憎恨平息几分……你说对吧?”

“君可自取。”

谢衍听罢,却笑了,他不觉有问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合该如此。”

“住嘴,谢云霁!住嘴,你不许再说!”

殷无极骤然倾身,双手握住谢衍的脖颈,令他的脊背撞在栏杆上,正如他们相碰的骨骼。

白衣书生被抵在栏杆上扼住喉管,他少有这样被彻底压制的时候。

本能在反抗,圣贤君子如他,还是按捺下挣扎的欲望,无条件、无底线地纵容他发疯的弟子。

谢衍听他如泣如诉,仿佛刀割肺腑,肝胆寸寸尽碎。

他断断续续道:“别崖的心魔沉疴已久……”

殷无极被耳畔心魔的低语蛊惑,却还是凝神,微微松手,本能地听他说话。

被掐住脖颈、逼近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肉/体之痛,佐以情人深怨,哪怕是死亡之路,也甘之如饴。

他自顾自道:“……五百年前,我坠天而死,你久困九幽,不见天日,时常为心魔所扰,师父实在不放心……”

谢云霁真可恨,他又说这些、骗人的假话!

殷无极想:疯子,骗子,他在说谎。我可不能再被他骗了。

杀了他,亲手弑杀师长,痛快,难道不痛快?

痛快、痛、好痛……师尊——

谢衍眼前一片陆离的光,溺水般的窒息感袭来。

他在天劫里差点碎过神魂,身体毁灭也不过小事。左右别崖没下死手,非得碎他魂魄已是宽待。让他杀一回,泄泄恨,也是理所应当。

师长喘不上气时,也未有不满。

他乐观地想,大不了再作回游魂。

只不过,再转生一次,损耗可能比预想的高,身体也难找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唔……”在意识归于混沌前,变化陡生。

濒死边缘的谢衍,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很清脆的一声,却不是他的脖颈。

施害者的骨节寸断,箍着谢衍颈子的力道骤然一松。死亡边缘,鬼门关前,他被放了回来。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殷无极面色惨淡如雪,他垂眸,看不清情绪,右手以不自然的状态垂落,骨节变形,腕部青紫,显然是他自己生生折断的。

他的声音背后,隐藏着岁月煎熬出的沉沉疯癫,“我又不想杀你了,我要你活着。”

什么样的恨,会让他不惜拧断自己的腕骨,也不肯杀他的仇人?

谢衍声音沙哑破碎,轻咳几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音节:“别崖,你在做什么……”

殷无极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轻吻谢衍修长的脖颈,辗转、多情而缠绵。

无声血泪蜿蜒落下。他丝毫不知,只以为这是恨。

恨他离去,恨年岁久长,也恨自己未能死在五百年前。

殷无极一度以为,他的魂魄,早就随坠天的圣人而去,血泪早就在煎熬与等待中流尽。

如今,这个苟延残喘的他,不过是一具维持五洲十三岛正常运转的精密机器。

“怎么哭了……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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