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会,晏云晚当庭便递了改制的折子上去,果不其然,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虽得天子允准,新制推行得也异常艰难,连着十余日,参她的折子络绎飞向内阁。

不日,天子召了晏云晚入宫,亭下对弈,萧清逊亦陪侍在一侧。

四月初,新绽的桃花拓在碧蓝天幕下,流云单薄得像烟。

天子捏起一子,盯着棋局信口道:“近日弹劾你的折子不少,皆是为了新制,说有违祖宗成法。”

晏云晚沉声答:“臣惶恐。”

“同你无关,”天子凉凉一笑:“他们是不敢骂朕,才只能揪着你弹劾。”

晏云晚闻言倏地抬眸,一旁萧清逊亦惶恐望了过来。

天子置若罔闻,落了子,自顾自道:“祖制,宗室勋贵无需纳赋,可四百年至今,田地全流向了贵族豪强,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可收的税银愈来愈少,国库逐年空虚,积弊已久呐。”

“古人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祖宗基业开创不易,可富贵日子过久了,有人就忘了这道理——”天子抬头望了望远天,鬓角斑白,流露出些微迟暮的老人态,半晌,又倏地回眸望来,又是山河在握的帝王神韵——

“此次改制,或许可剜此巨疮。”

晏云晚低眉应是。

天子:“只是要撼动这天下所有士族勋贵的利益谈何容易,难得你肯担此万人怨望。此事你放手去做,弹劾的折子皆不必理会。”

晏云晚起身一揖:“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天子招手让她坐下,一面望向了萧清逊:“浮州卫饷银贪腐的案子督办得如何?”

萧清逊忙埋首回话:“依照晏大人的意思,那涉案千户重杖六十,革除官职,另由卫国公出银五万犒劳士卒,军中怨愤已得平息。”

天子点头说好:“新制初施,朝堂上下事务繁杂,你要跟着多操心。”

萧清逊连忙应是。

一局罢,天子有些倦了,便令人各自散去。

晏云晚与萧清逊一同往御园外去,她落后半步跟着,听身前萧清逊忽悠悠开了口:“大梁百年积弊,晏大人力排众怨、一朝革除,胆识与魄力实在令人敬佩。”

晏云晚垂了眼眸,恭声答:“殿下过誉,蒙陛下不弃罢了。”

萧清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改制一事她先来禀过自己,被驳回又当庭呈奏,没想到深得父皇青目,一来一回,倒显得是他畏缩短视一般。

他走在前头,扬首道:“新制固然可除旧弊,可若为改制搞得人心惶惶、乱象频生,才是过犹不及。”

晏云晚这才听出他的心思,心内一哂,波澜不惊地恭维道:“殿下远虑。”

* * *

天际铅云极厚,连绵阴雨笼了整座宫城,虽已初春,天气到底还是阴寒。

吏部侍郎杜勉擎了伞快步往景肃殿来,见殿门紧阖,张已依旧在阶下立着,绯红官服已被细雨浸湿。

为南巡一事,张已多次直言劝阻,惹得圣心很是不悦,屡次拒见。

他疾步过去撑了伞,忧切唤了一声:“老师……”

张已缓缓侧首茫然看了他一眼,面色已被冷雨凄风扑得苍白如纸,张了张唇,几乎听不清声音:“勖甫啊……”

杜勉心底说不出地难过:“圣心决绝,老师不要再等了,身子受不住的……”

奸臣佞幸当权,谄媚君上、迫害忠良,他们为江山社稷舍命去争也无妨,只是老师年迈力衰、为大梁忧劳半生,陛下尚不肯有半点体恤,又怎能不令人心寒。

张已抬眸望了望天,落寞一笑:“是,不早了……”

他迟滞回身,膝头已僵直,左腿一软,身子便歪了下去。

杜勉连忙将人搀住了,这才发觉他手掌冰得骇人,心底不禁又是一酸。

张已扶着他的手臂,缓步往外走,睨一眼他神色,轻声开口:“做臣子的,直言劝谏是本分,莫要觉得委屈。”

杜勉扶着他,伞面大半倾在他侧,低眉道:“是,学生记下了。”

两人并肩走在宫墙下,雨水沙沙扑在伞面上,张已沉声道:“浮州卫饷银贪腐一案算是尘埃落定,他薛旻身为兵部尚书,失察至此,怎么也该夺职,可惜几道弹章递了上去,陛下也不过申斥了几句。”

杜勉恨声道:“顾循深得陛下信重,伴驾左右,必是屡进谗言。”

张已抬手指了指天:“阴云再厚,也难永蔽白日,总有天清气朗的一天,我等但为江山社稷尽心竭力便是。”

杜勉:“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想了想,又蹙眉道,“前些时日,那晏云晚上疏推行新制,当庭便得允准,听说陛下跟前顾循是说过话的。”

张已略眯了眼,哼笑一声:“顾党如今炙手可热,趋附的人不可胜数,她一介女流又岂会例外,先前种种也不过是博名罢了。”

“顾党声势庞大难以撼动,”杜勉默了许久,放沉声调,“陛下虽未立储,可天心属意于二殿下应是不假,依学生愚见,或可于此一争……”

大梁终有改朝换代的时候,凭从龙之功,何愁扳不倒顾循。

张已倏地止住了步子,风挟了冷雨扑下,寒意透骨,他一双浑浊眼眸沉沉望来:“陛下既不曾下明旨,便是自有考量。我等读圣贤书,立心、修身、留名于后世,如此逢迎圣意,同顾党又有何不同!”

他轻轻推开杜勉擎伞的手,兀自迈入了雨幕中。

杜勉静立了片刻,不声不响追上去,伞面复又倾去,却是一语不发。

张已知道他的性子,不说话便是不服、不知错、不悔过的意思,一时气恼,颤声低喝道:“站开!”

杜勉不得已开口:“老师莫生气,学生谨遵教诲便是。”

* * *

此时,晏云晚正负手站在恭定侯府的正厅,看了眼条案上供放的黑漆雕弓,又抬眼去欣赏壁上的一幅山水画,同坐在一旁梨木椅上的人赞道:“笔力清健、意象万千、余韵无穷,不愧是名家笔墨。”

庭外雨声簌簌,喻崇在梨木椅上如坐针毡,小声道:“两个时辰了,侯爷既不在府,晏大人,下官看也不必再等了吧?”

新制初施,征税是户部的差事,他一个小小六品主事,倒了八辈子霉,被丢来向这些公侯宗室征赋了。

那么些皇亲贵戚,肯让他进府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纳赋一事更是天方夜谭。

晏云晚于一侧坐下了,低眉理了理袖口,缓声道:“不急,雨势连绵,偌大侯府,还能不管食宿不成。”

话是说给一旁侯府仆侍听的,喻崇却先苦了脸,对抄着袖子只望着庭前雨幕。

未过多时,恭定候阔步进了正厅,年近花甲的人,发色花白,却因多年戎马征伐并不显龙钟老态,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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