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禁夜难明(七)
“我死了,那两个人也活不了。”
他的口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说完便端正了坐姿,目视前方,等待着崔绍的到来。
崔绍的确来了,只不过是在巳时三刻。
秋高气爽、日上中天,长乐坊却格外安静,昨夜狂欢的人们大多还在休憩,偶尔有洒扫的仆役弓着背,“唰唰”扫过长街。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绍换了身牙白的圆领长袍,暗金纹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斑斓的彩光。
他好整以暇地迈入院中。
青蝉抬眼:“崔公子。”
崔绍反手关上院门,向里面走了几步就停下,冷笑一声:“你倒是很好的手段。”
青蝉:“公子谬赞。”
“说吧,崔络在哪儿?”崔绍整了整袖子,缓缓道,“我劝你思量清楚,他无论如何,也是崔氏子弟,但凡伤了碰了一点,你都走不出中都城。”
“公子是在拿崔氏的权势压我。”
“不错。”
青蝉:“那公子为何只身前来?”
崔绍掀起眼皮,冷冷望着他。
“哦,公子不愿让此事惊扰到崔二先生。”
崔二先生是崔照,如今崔氏的当家,崔绍的二叔。
“你想要什么?”崔绍笑了笑。
青蝉道:“把亭鱼还给我。”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刺向崔绍。他本来生就一双媚眼,眼尾细而上挑,瞳仁如漆黑的墨汁上滚动了晶亮的露珠,充满着憎恶与愤恨。那股恨意如此凛冽和直接,令藏在暗处的见生都忍不住一惊。
崔绍望着他:“什么亭鱼,闻所未闻,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青蝉难掩厌恶之色:“你知道我在说谁,崔络和俞天章都被我藏了起来,你纵使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崔绍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展平,原本清俊的面孔显得格外漠然,过了半晌,他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望着青蝉的目光充满兴味,是真的很好奇。
“我见过你,”青蝉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嘴里吐出来的,“在西洲城的浮林中。”
崔绍原本前倾的身体慢慢站直,他叹息般地说:“浮林啊,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很久没有去过了。”
“我明白了,”他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你和亭鱼一样,也是曲家的鹤奴。”
“一个鹤奴,居然能够逃出西洲城,躲在中都里,好本事、好心计!谁帮的你,让我想想,肯定是亭鱼,他那么聪明,当时在浮林中,曲大公子就指着他和我说,若他和我一样的出身,定会比我强上百倍,百倍又如何,区区鹤奴,依然不过是个最下等的奴隶,被豢养的玩物。”
“是,你尊贵的兄弟就被我这个最下等的奴隶、被豢养的玩物藏了起来,他是生是死,不过是我一念之间,你与其在这里念叨旧事,不如赶紧带了亭鱼过来,我们两两相清。”
崔绍平静的表情终于破裂,他咬紧牙关,两腮绷直:“白覆子!”
白衣少年宛如一道幽魂,蓦地自他背后浮现,长袖垂地,雪白的面具在脸前随风而动,露出的缝隙中只能看到混沌的阴影一闪而过。
“去抓住他,我要亲自审问!”崔绍厉声道。
见生觉得白覆子似乎朝自己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也许是错觉,他的动作太快了,快得甚至整个身体都被拉出一道苍白的残影,向着青蝉的方向疾冲而去。
小楼前铺着乌木长廊,下面连着古朴的石阶,中都湿润,苍苔爬了半边,白鞋踏上石阶的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激起了无形的涟漪,青蝉抬头,唇角微微翘起,他的整个身形仿佛映在水中的倒影,倏忽间晃了一晃,变得虚幻。
“崔公子,纵然是小小鹤奴,也会有自己的办法。”他平静道,“今夜宵禁之前,若公子能将亭鱼安然无恙地送回,我自会将崔小公子和俞公子还回来,其他种种,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一个卑贱的乐伎,曾经的曲家鹤奴,居然敢对他说什么既往不咎!
崔绍怒气上涌,刚要上前,却见明楼倒转、景色明灭,白覆子双手倒摆身后,在空中踩了个极其轻盈的回旋,退回到他的身边。
千姿楼宛如孩童手中的玩具,被不断扭曲、折叠,最后变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消失不见。
“有问题。”
白覆子开口,嗓音清亮,像是个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少年。他不顾崔绍的震怒,拽住他的手臂,拖着他退出了小院。
大门猛地合上,差点拍上他的鼻子。
“能有什么问题,区区鹤奴,你都应付不了?!”
崔绍压低了声音,注视着白覆子,面孔狰狞:“去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来,我要用一千根针穿透他的身体,将他吊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尽!”
白覆子:“是我的错,当时不该帮你。把那个人送回来罢。”
崔绍震惊:“你居然敢命令我?!”
白覆子望着他,虽然白布盖住了五官,甚至也许他并没有什么五官,但见生就是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是截教丧神,并非你的奴仆。”白覆子道,“盛会将至,莫要无事生非。”
他分明还是少年的身形、少年的声音,说话间却带着一种淡漠的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像是被风化的砂砾,已干涸的水岸,充满了死气。
崔绍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这个形似少年的怪物跟在他的身边已有三年,他知道这东西是来自截教的秽生,是黄衣向崔家表达善意,所送出的礼物。
二叔将这东西放在了自己身边。
一开始,自然是怕的,但他认为这是对二叔对自己的认可,是向外人昭告,自己才是崔二先生真正的心腹,是他愿意委以重任的人,所以硬着头皮收下了。
时间久了,这东西平时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影子般跟在他的身后,有些奇异的本领,用起来很顺手,他渐渐,就有些习惯了,将它当做自己的仆从,颐指气使,它从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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